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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文隆:過去,現在,未來

2025年05月19日 00:19 稿件来源:菲律賓商報   【字体:↑大 ↓小

稿件来源:菲律賓商報

2025年05月19日 00:19

  校友聯“慶祝菲中建交50周年徵文獎”獲獎作品選載

  (成年組:二等獎)

  “小時候,鄉愁是一枚小小的郵票,我在這頭,母親在那頭。長大後,鄉愁是一張窄窄的船票,我在這頭,新娘在那頭。後來,鄉愁是一方矮矮的墳墓,我在外頭,母親在裏頭。而現在,鄉愁是一灣淺淺的海峽,我在這頭,大陸在那頭。”都說教育有著滯後性,孩童時在教室裏學著老師的口吻念出這首詩時我還懵懵懂懂,不知其意,想著待會下課去小賣部買零食吃,買玩具玩,一天到晚只想著玩耍,不想回家面對外公這個整日念著古人言的迂腐老頭的“敦敦教誨”。身高都沒有我高的糟老頭子,至我整個孩童時期他都一直比我矮,直到現在我面對為新建他的墳墓時,頭磕到了地上,他還是比我矮。他走了,走的很安靜,是在睡夢中走的,無聲無息,連同我的童年也一併帶走了。當我將頭重重地磕到地上,磕地頭破血流時,才想起當初念的余光中先生的詩,我算是知道短短一首詩的背後,那經歷過人生百態後的痛楚了,只是沒想到兒時打出的子彈,飛了二十幾年,洞穿了現在的我。

  靈堂的白熾燈在夜風中搖晃,將挽聯上的“魂歸故里”四個字映得忽明忽暗。我跪在福建老宅的磚地上,聽著門外漸近的異鄉口音。穿麻戴孝的親戚們忽然騷動起來,十二個風塵僕僕的身影跨過石門檻,鬢角還沾著馬尼拉飛來的雨絲。“陳老師最後給我們上的課,是《送東陽馬生序》。”為首的菲律賓女人用絹帕包著塊青石鎮紙,閩南話裏摻著西班牙語腔調,“他說這塊硯臺要留給阿寧。”青石背面刻著蠅頭小楷:戊辰年購於泉州,時阿寧入學蒙館。守夜的長明燈爆出燈花時,戴銀十字架項鏈的混血青年遞給我牛皮紙袋。1979年的《光明日報》剪報已經脆黃,外公在“中菲締結友好城市”的新聞旁批註:“文脈通處,雖遠亦鄰。”夾層裏滑出張泛白照片:二十出頭的外公站在馬尼拉王城區教堂前,手裏舉著油紙包的《唐詩三百首》,背後是西班牙殖民時期留下的巴洛克式拱廊。“這是老師第一天到菲律賓拍的。”青年指著照片邊緣的椰子樹,“那年他原本要去北京讀師範,卻在廈門港看見招華文教師的告示。”暴雨敲打瓦片的聲音突然密集,像極了1985年颱風夜,外公抱著高燒的我沖向衛生所時,木屐踩在青石板路上的迴響。破曉時分,送殯隊伍行至村口榕樹下。菲律賓學生們突然齊聲誦起《楚辭》,“悲莫悲兮生別離”的吟哦驚飛了枝頭白鷺。這是外公獨創的教學法——用離騷調教菲島孩子學平仄,他說九歌的悲愴最襯異鄉人的愁腸。

  焚化間的銅爐吐出青煙時,戴金絲眼鏡的銀行家遞來鐵盒。裏面整齊碼著四十個玻璃瓶,裝著從呂宋島各地採集的泥土。“陳老師每年清明讓我們收集一抔故土,說要帶回閩南釀成墨。”最舊的瓶身貼著1980年的標籤,墨汁般的黑土裏還混著珊瑚碎屑。回到老宅閣樓,樟木箱上的水曲柳紋理在晨光中愈發清晰。掀開箱蓋的瞬間,1983年外公教我識字的松煙墨香撲面而來。箱底整摞備課本用紅綢系著,最上方壓著封信,火漆印是閩南民居的燕尾脊圖案。“阿寧如晤:若見此信,吾骨應已歸故里。七九年棄京師大錄取書而赴菲島,非為稻粱謀。昔鄭和舟師七下西洋,過呂宋未嘗留一兵一卒,今以文化薪火相傳,方不負寶船風範。另,西牆照片後....。.”撕開《全家福》背襯的牛皮紙,泛黃的師範錄取通知書飄然落地。1979年北京師範大學漢語言文學專業的字跡已經褪色,邊角處外公的朱批依然灼目:“鄭和去得,文淵何辭?”通知書背面密密麻麻記著當年馬尼拉華校的缺額:語文教師23名,歷史教師15名....。.箱角的鐵皮盒突然滾落,1985年的家書雪片般飛出。某封信上暈著可疑的圓形皺痕:“今日講授杜工部《月夜憶舍弟》,瑪麗亞問‘露從今夜白’何解。忽憶阿寧昨夜發熱驚厥,竟語塞不能言。文明薪火固然重,然隔海訓蒙,終究負了弄孫之樂。”壓在箱底的藍布包袱解開時,幾十封未寄出的信箋紛紛揚揚。1997年7月10日的信紙被摩挲得起了毛邊:“香港回歸夜,觀禮花時汝問:‘番仔老師也教唐詩麼?’此問懸心十年。今購得馬尼拉至廈門往返船票,欲親授汝文化交融之理,然終究不忍令汝成‘番仔學生’....。.”

  暴雨初歇的黃昏,我在老宅天井燒著紙錢。戴玳瑁眼鏡的銀行家忽然蹲下身,往火堆裏投入本燒焦的《聲律啟蒙》:“陳老師火災中搶出這本書時,喊著你的乳名。”焦黑的“一東”韻頁上,外公的批註依稀可辨:“丙寅年臘月,阿寧五歲,能誦此篇。雖戒尺加掌,實痛在吾心。”

  七日後,我坐在泉州去往馬尼拉的候機室裏。行李箱裏裝著那方青石硯臺,還有外公1980年用過的《論語》課本。馬尼拉灣的落日將西班牙古城牆染成血色時,我抵達了外公生前就職的學校裏,推開他當初曾經講課過的的教室的百葉窗。三十年前外公釘在牆上的《漢字源流圖》依然泛著靛藍,他手繪的甲骨文“舟”字旁添了行小楷“阿寧周歲抓周擇筆,此子當以文脈為舟。”“老師,為什麼漢字像圖畫?”穿紗籠的女生指著“愁”字發問。蟬鳴聲忽然洶湧如潮,我望著教室後排空著的籐椅——那是外公專門留給遲到的位置,椅背上還刻著某屆學生留下的打油詩。“四百年前西班牙人在這裏教《聖經》,用的火刑柱。”手指撫過講臺裂縫裏嵌著的半截粉筆,“一百年前美國人推廣英語,拆了七間私塾。”舉起那本邊角焦卷的《論語》,封皮上1998年外公的字跡依然清晰:“文化非戰戟,當為連心橋。”穿籃球衫的男生突然舉手:“陳老師總說他的得意門生會來接班,您會教我們《鄉愁》嗎?”鹹澀的海風穿堂而過,恍惚看見外公坐在最後一排,藏青中山裝的口袋裏露出半截戒尺——卻不再是記憶中的兇器,倒像是丈量文明的尺規。

  “現在上課。”我翻開備課本,三十年前的松煙墨香與今日的椰風交融在空氣中。窗外,西班牙殖民時期修建的聖奧古斯丁教堂傳來鐘聲,恰與唐人街的佛寺梵音共鳴成複調。外公寫在195頁的備課筆記突然被風吹開:“今日講授‘和而不同’,當以鄭和寶船與西班牙大帆船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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