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我隨先生去了紐約工作。當得知這一消息時,我的第一想法是:太好了,終于可以讓母親跟我一起出國,補上以前的遺憾了。很多年前,我在南非工作時,也曾一直計劃著讓母親去住一段時間,帶她去看大陸最南端的好望角,感受大西洋的浩瀚,享受非洲高原的美景,但因那時南非的治安已經變得非常糟糕,每天都能聽到各種恐怖案件發生,于是這個計劃生生地被打消掉,雖有不甘,可也是出于安全考慮。
一到紐約,我就邊工作邊瞭解旅遊景點和路線,母親喜歡自然風光,熊山、七小湖、喬治湖,這些風景優美的地方她一定會喜歡。我們的住房是由單位提供,公寓樓環境不錯,只是房間偏小,但在曼哈頓這個寸土寸金的地方,有這樣居住條件已經是很不錯的。我設計怎樣安頓母親,她是個特別愛乾淨的人,一輩子在醫院的手術室工作,職業病特點突出,記憶裡小時候的家總像病房似的,一塵不染,只差無菌消毒了。所以我跟先生商量,讓母親住我們唯一正式的臥室,我們住兒子那半間小屋,兒子只能在小小客廳裡睡沙發了。先生半開玩笑地說:咱們好像在迎接衛生檢查團。
一切安排妥當,只等母親駕到,可是她左推右擋,就是不肯來,她說怕身體撐不下來10幾個小時的飛機,怕語言不通。我告訴她,乘國航沒有一點語言障礙,至於長途飛行,她的身體也沒問題。我這樣講,是因為自認為很瞭解母親的身體情況,印象中她是剛強的人,是永遠不會倒下去的人,可以說她一直是我從小到大心中的榜樣。她不像別人的母親柔情似水,兒女情長,她對我們的教育是沒有商量,只有命令。
沒有辦法,她不來,就只有我回去,而單位規定兩年才能休一次探親假。2009年,終于踏上回國接母親的路。當我與母親見面時,發現僅兩年多母親的變化卻很大,面容上、精神上,我問她有什麼不妥,她輕鬆地說:“我很好,放心吧。”可是,可事實並不是如她所說。在去簽證的頭一天早上,母親自己下樓出去遛彎兒,我在家裡準備早餐,突然聽到急促的敲門聲,打開門看到一名警察背著母親,旁邊還有一位不認識的幫忙人。警察說他是潘家園派出所的,看見母親時她是趴在地上,完全喪失了意識,等母親慢慢甦醒過來,記起家的地址,他們趕快送她回來。我看到母親的嘴唇、面部、甚至手臂幾處磕傷,鮮血不住滲出,心裡一陣陣痛楚。千恩萬謝送走警察和好心人後,我邊給母親擦傷口,邊與她商量是否要去醫院檢查一下,母親堅決不同意,她說:“沒事,就是個意外,可能是早上沒吃飯餓的。”接下來再如何問她,她都不做回答,只是寬慰我。
簽證辦理的很順利。但在美國使館簽證大廳裡那3個小時,我不知母親是用怎樣的意志堅持下來的,我在外面等待的3個小時,心一直為她揪扯著、煎熬著。回到家時母親非常疲勞,簡單吃了一點飯就躺下休息了,我守著母親幾乎一夜未眠。第二天早上母親早早起床,看見我睜開疲憊的眼睛,伸手摟住了我的肩膀,我心裡一暖,我們母女很少有這樣親暱的動作。接下來她平心靜氣地說:“女兒呀,我已經決定,紐約我就不去了,我的身體我知道,去年檢查出有腔梗,雖然我一直在打針吃藥,但是看來發展得很快,這種情況出國是給你們添麻煩。”我一下驚住了:“那您為什麼不告訴我呢?”她淡淡地說:“告訴你,你那麼老遠也回不來,只能乾著急,沒事,等你走我就住院治療,有你姐姐照顧我,放心吧。”然後,她又從貼上的衣兜裡拿出護照對我說:“其實我想出國,主要想去看看你們在國外的工作情況,旅遊是次要的,我現在看到了你,也拿到簽證,做個紀念吧,就當我已經去過紐約,我滿足了。”我的淚水嘩嘩地流著,我懂得了母親忍著渾身疼痛去辦理簽證,是為了最後一搏,但是她被疾病徵服了,認輸了。
母親最終沒能同我一道走,安排她住院治療後,我就返回了紐約。兩年多後,當我結束工作回國看她時,她已經臥床,除了腔梗,阿爾茨海默病症在她身上已有顯現。在整理床鋪時發現一本護照壓在她的枕頭邊上,姐姐說,母親時常會拿出來翻看一下,一臉笑意地指著簽證說:“看看,我的美國簽證,我可以隨時看我二女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