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記憶中,村莊裡的夏天,是從奶奶講的故事開始的。小時候,每到炎熱的夏天,因為家裡沒有空調,家人們就喜歡在屋外睡覺,或將躺椅放在走廊上,或用四條方凳將涼床架在大門口,或將涼席鋪在洗衣板上,一家人就分作幾處睡覺。奶奶雖然只讀了幾年小學,但耳濡目染的故事很多,所以,她最喜歡在夏夜裡給我和堂哥講故事,特別是野人婆(大猩猩)哄小孩子的故事,聽得我毛骨悚然。後來才知道,她之所以講得那麼傳神,無非是教育我們這些孩子從小要聽大人的話,做人做事要講規矩。
村莊裡的夏天,是在爺爺的鼾聲延續的。由於爸媽叔嬸在外地務工,一年難得回來幾次,我和堂哥就跟隨在爺爺奶奶身邊。每年夏天,爺爺的鼾聲如同童謠,就成了我最熟悉的記憶。俗話說,十個男人九個鼾。打鼾似乎是男人的專利,女子則比較少。無論是午休還是晚睡,爺爺總喜歡打鼾,喉嚨裡好像堵著什麼東西似的,導致他的鼾聲如同樂器裡發出來似的曲調,時而悠長,時而急促,抑揚頓挫,頗為優美。堂哥很討厭爺爺的鼾聲,怪他擾亂我們的睡眠,於是從屋後菜園的陡坡上扯來一根細草,去撓爺爺的鼻子。撓一下,就趕緊躲到爺爺睡覺的靠椅後面去。爺爺發現之後,只是責怪他一句:“小鬼崽崽,名堂多!”
村莊裡的夏天,是從蟲鳴的大合唱中甦醒的。先是田野上的蛙鼓,由遠而近,此起彼伏,跟著是樹上的蟬鳴,彷彿是裡應外合的潛伏者,“知了、知了”地唱個不停,似在給奔襲村莊的蛙鼓以某種暗示。此外,還有那些蛐蛐、布谷鳥、紡織娘之類的,也好像唯恐人們忘記它的存在,以大小不等的歌喉在盡情演奏,讓原本沉睡的夏天,漸漸甦醒過來。當然,也有可惡的那些蚊子,在你睡覺時,總是不請自來,“嗡嗡嗡”地飛到你耳邊,先是發出警告,繼而叮咬一口來吸你的血。如果你動作快,一個巴掌下去,就會留下一個血手印。
村莊裡的夏天,是從牲畜乾渴的喘氣聲吐出來的。圈裡的鴨子,總是在那裡脖子一伸一縮,氣喘吁吁的。而狗,把舌頭伸得很長,好像體內在燃燒,恨不得把火焰全部吐出來。可是,我分明看見它在垂涎,即便給它吃的,也極少勾引起它的慾望,除了那清澈甘甜的水,它會把舌頭在水上打卷,“吧唧吧唧”地吮吸,那模樣比小孩子喝牛奶還要饞。
村莊裡的夏天,是從蜻蜓和蝴蝶的羽翼下輕輕飛翔出來的。村南的稻田,有不少水溝,水溝的旁邊種滿了荷花。中午時分,大人們都在午休,整個村莊都好像睡去了,只有我們這些睡不著的孩子,喜歡趴在門檻上,看蜻蜓如何靈巧地落在含苞欲放的荷花之上。後來,看見水墨荷花,心裡的感覺更加清晰。至於蝴蝶,則是落在屋前屋後或菜園的瓜蔓上,那些絲瓜花、南瓜花、豆角花,等等,都是招惹蝴蝶的好處所。蝴蝶棲息在花蕊間的姿態,特別迷人。我喜歡蝴蝶的美麗與曼妙,習慣輕輕地去捕捉,無奈十有八九是落空。
村莊裡的夏天,滋味就藏在從瓜果的甜蜜裡。村裡有田有地,田在村南,地在村西。因為柳宗元筆下的那條石澗的灌溉,加上鄉親們的勤勞,菜園一年四季都是瓜果飄香的。夏天最誘人的瓜果有黃瓜、醬瓜、西瓜和香瓜。大人們喜歡在上午勞作歸來時摘那麼一兩個瓜,帶回家放在井水裡浸泡幾個小時,待下午出去勞作時吃。而我們這些孩子,總是習慣冒著烈日去菜園摘瓜果。那種灼熱的甜蜜,卻讓我們樂此不彼。
村莊裡的夏天,涼意就藏在汩汩流淌的河水裡的。村北的瀟水,傳說是舜帝的兩位妃子尋夫時流下的不竭之淚。每年夏天,儘管老師和家長都有嚴禁私自下河游泳的禁令,但出生在河邊的孩子,怎麼能逃得脫河水的誘惑呢?所以,包括我們女孩子在內的小孩,都喜歡偷偷地下河去游水。堂哥他們把從菜園摘來的西瓜往河中間一扔,然後撲進水裡去撈。我們則在淺水區,捏著鼻子潛水,主要想把身心涼個透。在河裡游累了,站在水裡吃瓜果,又是另一番風情。
村莊裡的夏天,早晚都是充滿詩情畫意的。早上,陽光塗滿村莊,也塗滿我們幼小的記憶。田壟上那插下不久的綠油油秧苗,正在貪婪地吸收陽光雨露,滿懷心事地拔節成長。戴著斗笠行走在田埂上的大人,背影如同油畫裡的人物。夜晚,月光如水,村裡的建築和高大樹木,像一幅幅剪紙,靜謐而而溫馨。偶有幾隻蝙蝠,掠過潔淨的空中,如同動漫片,羽翼掠過處,泛起絲絲清涼,讓人們的內心產生如詩如畫的共鳴。更有些許螢蟲,隱隱約約,闖入你的視線,讓月下夜讀的你,心中頓時便有了“晝長吟罷蟬鳴樹,夜深燼落螢入幃”的意境……
哦,村莊裡的夏天,有我寫不盡的鄉愁與記憶,有我忘不了的樂趣和幸福。如今,人在他鄉,我於寓居的高樓上遠眺,感覺在都市高樓大廈的罅隙中,依稀升起故鄉熟悉的裊裊炊煙,傳來故鄉熟悉的狗吠、雞鳴,連同清風一樣純粹的鄉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