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結婚,沒有房住。終于有朋友體恤,借我一套。聽是樓房,心下竊喜。目睹實物,不由哂然。樓房自是樓房,只是年代久遠,陳舊破敗,而且地處偏僻,像一個衣著邋遢的老人顫顫巍巍的站在讓人遺忘了的角落,神情淒涼。水電不能說沒有,只是不太充沛。垂垂老朽沒有旺盛的生命力也是合情合理的事情,不必勉強。飢不擇食,地無立錐之人有什麼資格挑剔?有得住就行了。我是個很念善的人,與陌生人和睦相處,久則產生好感,更何況是一間為我擋風遮雨的房子。現在我已經住了一年,覺得這房子不僅僅給我遮擋風雨,還帶給我樂趣。
樓前有一段石板路,在這城市絕無僅有,因它本身並不是路,乃是一條下水道的蓋板,卻偏偏又是通往樓門的唯一途徑。人行其上,步步咚咚,類似我故鄉潼南大佛寺的“七步彈琴”石階,時時引發我思鄉之幽情。天長日久的踐踏,石板難免稀牙漏縫的,很自然的就成為住戶們相當方便地傾倒垃圾的場所。更有甚者,將排水道的作用推而廣之,──幾乎每天早上,我踏歌而行,就看見一個小孩蹲在石縫邊,向我發出致意的微笑。噫!剛剛搬來,就如此的受歡迎,看來我人緣不錯,心下暗暗得意。待走近他身旁,仔細一看,才知是個誤會,人家正光著屁股努力用功呢。自作多情,空歡喜一場。好在下水道胸懷寬廣,流水不捨晝夜,廢物難以立足。當然,污染是免不了的,也不太嚴重,只于炎夏竄出陣陣酸臭而已,掩鼻急走也就是了。春秋兩季也能閒庭信步,冬季就有壯觀的景象出現。每日下午四點鐘左右,附近某廠的浴室開放,熱水浩浩蕩蕩湧入,頓時水汽騰騰的從石縫間飄蕩而出,瀰漫樓前,混合著脂粉味兒、皂香味兒、以及從人體沖洗下來的垢滓味兒,非持續到晚七時不消散。老樓變仙閣,縹縹緲緲,虛虛幻幻,人行其時,直入太虛幻境。這時有朋友來作客,他在樓下喚,我在樓上應,探頭下望是何方神聖,雲深不知處。叫其上來,久又不見進屋,只好下去當嚮導。──蓋客人找不著樓門也。
走進樓門,頓覺空氣齷齪,光線渾濁,因為樓梯間堆滿雜物。我不近視,也只能慢慢的拾級而上。晚上就需摸索著前進,一下子摸著個人,是常有的事。若是女的,難免有些麻煩。為自我保護,我每次深夜下班回家,就舉起打火機照明。有一次,女兒在黑暗的樓梯口迎接我,看著那星星光亮,喜滋滋的說:“爸爸,你好像一個天使喲!”令我歡喜無限。噫!破樓敗梯,居然還能啟人靈思妙語,是我萬萬沒有想到的,同時也為自己拒絕戒煙找到了絕好的理由。
我住頂樓,開門即客廳,較大。無往來客,便將其置為臥室。右側是廚房,仄窄得吝嗇,但牆灰剝落的倒還慷慨,每每憐憫我生活清淡,常常主動的在我飯菜中加佐料助我滋味兒。盛情難卻,不得不咽。餘下一間較小,我置為書房兼生活日用品儲倉。“家中有糧,心中不慌。”物質食糧和精神食糧在在無虞,我還有什麼不滿意的?且還有袖珍陽臺,與之相通,空氣清新怡人。我特愛每天早上于此紮馬步吐故納新,放眼世界。前面不遠是一片土坡,有樹石有花草有菜畦,隨四時節氣變化繽紛色彩,愉悅我心。窮千裏目可以看見一座山峰,人稱“白巖”,它還有一個更美麗的名字──“玉壁浮光”,當地十大著名景色之一。嗷!我何德何能,上天如此厚待,日日開門見好山,每每推窗享名勝。
該房炎夏奇熱,不敢睡人。我有妙法,乃鋪一張涼席上房頂,關上樓門,自成天地。明月清風,唯我獨享,燦爛星光,別家莫羨。雨季來臨,可不得了,屋頂漏雨,到處可見雨水浸洇的痕跡。滴水不絕,我必須操持瓶瓶罐罐盅盅盆盆擺下“八卦陣”與之抗衡。器皿不同,音響各異,不停敲擊,徹夜交響。初始難眠,久則安之。天籟伴耳,助我好夢。雨季一過,滴水自然絕跡。明年雨季,──怎知明年我仍居在此?
結婚安家,人生必然。安是安置、平穩的意思。地無立錐,家安何處?借房而住,萍居無根,只能算是寄家。不過人生本來如寄,想一想還有人寄無處寄,我也就知足。更何況它還帶給我樂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