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日山讓我印象最深刻的,不是崖刻,而是墳墓。
這正如泉州給我的感覺。無論是斯里蘭卡王子墓、靈山聖墓、鄭成功墓、弘一法師墓、韓偓墓,還是九日山的姜公輔墓,每一處墓地,都隱藏著一段跌宕起伏的崢嶸歲月,都安息著一個深刻睿智的偉大靈魂。到泉州,不可不叩訪古墓。叩訪古墓,這是閱讀任何一座歷史文化名城的共同科目。
墓是什麼?墓是通向永恆世界的入口。如果通向永恆世界的入口永不開啟,它就是一座或大或小的昭示存在的人類遺產。即使是一片荒蕪的墓地,比之於徹底的荒野之境,也更能給予我們一絲的安慰。至少,墓地能告訴人們,此地曾有人煙。有墓地之處,人類絕不孤獨。
對我來說,墓地只是一種人類密碼的存放地。叩訪古墓,可以尋找復原人類生活圖景的隱秘線索。在泉州,我曾多次走進那悄無一人的古老墓地,任蛛絲在我的衣物上纏繞,任樹林的陰霾吞噬我孑然前行的身影,有時,黃昏的烏雲不知不覺籠罩四周,山風惻惻而起,我卻沒有太多的驚恐。不能不說,長期對古書的閱讀,已使我視死如生,即使是墓中人復活,我也只是想殷情地詢問他,生前的一些舊事。我已經養成一個固定習慣,每當國內有涉及古墓的考古新聞發佈時,總是想詳盡地瞭解它,甚至是它的一切。
正如前述,我對古墓非但沒有恐怖感,反而充滿好奇,大致是因為常年在探究,瞭解數量較多的緣故。然而,這裡我卻要特意提及,九日山亂石崗一座極不起眼的蕞爾小墓。對我來說,這座小墓的價值一點都不亞於前述的泉州各大古墓。
此小墓從外部看,僅有一方孤立的墓碑。如果刻意要尋找,反而難以尋覓,無意間路過時,倒是會偶然邂逅。即使你與之邂逅,如果沒有一顆細膩的心,卻還是很可能會錯過。我在偶然遇到它之前,壓根不知此墓,遇到此墓後,墓碑上的“琴者孔希島之墓”七個陰刻之字,忽然猛烈地觸動了我的內心。我想起了托爾斯泰之墓。
我記得那時,大約是中午吧,陽光並不熱烈,林間到處是枯黃的落葉,墓碑在樹林中,確實一點都不起眼。字跡稍大的墓碑正面,是背著道路的,只有你走到它的面前,才會清楚地看到墓碑上的紅字。
墓碑正面書:“琴者孔希島之墓萬曆十四年歲次丙戌仲夏吉旦仝立。”
此外,墓碑上還分成三行寫著二十多位文士的姓名。
墓碑背面陰刻:“孔希島,不知何許人,善鼓琴,遨遊湖海上。問其家,不答;問其年,曰不知也。性狷介,冬葛而夏裘,人與之錢不受,受輒與人。時慨慷取琴鼓數行,遇豪貴人輒避去。強之鼓弗鼓也。往來泉中四十年而貌不加老,長關而逝。與遊者會葬於九日山,附秦隱君以不朽雲。——巢雲主人咫亭詹仰庇書”
顯然,這墓碑是明萬曆期間由安溪名宦詹仰庇樹立並撰文的。那二十多位文士估計是參與立碑的人。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多達數十人為一位非親非故的人樹立的碑,這也是我第一次看到直接以藝術才華作為姓名前綴的墓碑。
這是一方極為特別的墓碑,在兩千年的中國儒教社會中,你很難看到這樣自由而真誠的墓碑。乾淨,清爽,率直,質樸。
孔希島是什麼人,緣何被如此多的文人如此推崇?
從墓碑背面陰刻的詹仰庇撰文可以得悉:孔希島,壓根就是一個流浪者,沒有人知道他是誰,他也不願告訴別人他的來歷,不想讓人知道他的底細。人們只是知道他善於鼓琴,喜歡旅行。他的性格比較清高,行為怪異。有人給他錢他也不要,確實推辭不過,就拿去送人。開心時,他會展示琴藝,但一見粗魯的達官貴人過來,便避而遠之,即使是強迫他,他也決不屈服。他在泉州一帶隱居了四十年,駐顏有術,一共活了138歲。老死於安溪後,與他有交遊的安溪名宦詹仰庇把他葬在九日山,使他的魂靈能夠在唐代隱士秦系隱居的地方長息。
有一種說法,說孔希島是山東人,活動於明代的正德年間至嘉靖年間,來泉州的原因是跟泉州的著名琴師黃世雄學琴。
而事實的真相,又豈是時隔五百年的我們所能探究清楚的?
我只是明白官場失意的詹仰庇發動泉郡文士葬孔希島於九日山的原因:
一個獨立而卓絕的藝術人格,是多麼的珍貴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