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棵樹就在外婆的屋前,粗壯的枝幹上滿是紋裂,像外婆那張滄桑的臉。
樹在春夏之交開花,滿樹淡紫色細碎的花瓣散發著淡淡的清香。花開過後,結出青色的小果,櫻桃般大小,只是非常苦澀,不能食。到了秋冬,果子變黃,一串串掛在樹葉落盡的枝頭,特別的顯眼。
青黃的小果子成為我和小夥伴們手中的玩物。攀爬到樹上,一個個裝了滿衣袋的小果,然後在村舍和鄉野間發動一場場“子彈”飛舞的戰鬥。
小時候尿床,每每在床墊上“畫了地圖”,外婆就將被絮晾曬在拴在那棵樹幹和窗檔上的一根麻繩上。這時候,會苦守在樹邊,想著法子引走小夥伴,不讓他們走近,怕那“絕密地圖”被發現。
守在樹下最多的時光,是在夏夜。一張涼床,一把竹椅,在樹隙中篩下的星光月色裡,聽外婆說西遊,講今古傳奇。
記得某個夏日,身上生了癬,奇癢難耐。外婆就從那棵樹上剝了幾片樹皮,又摘了一把樹葉,在鍋中熬湯給我塗抹,沒幾日,便癬消癢失。剩下的藥水,外婆將它灑在屋角,說是可以驅蟲殺蟲。
外婆是一位民間醫生,懂得許多草木的奇效。比如我的表妹冬天手上生凍瘡,外婆就是將那棵樹上的小黃果子搗爛,包敷在那紅腫的小手上。
父母終於調到一個城市工作,結束兩地分居,我也從鄉村轉到城裡上學。母親接我離開外婆那天,外婆就站在那棵樹下向我揮手。那時,正是滿樹花開的日子,一樹的紫色映襯著外婆瘦削的身影。誰知,這竟是外婆留在我心中最後的形象。
生活在都市,很難見到外婆屋前那棵開著淡紫色小碎花、結滿小果的樹。偶爾遇到一棵,趕緊詢問附近人家,卻一直沒有得知這種樹的名稱。就像我現在一直無法得知外婆的名字。或許,外婆那樣年代的人根本就沒有什麼大名,她嫁到了我母親的王家,或許就是一個“王氏”之名。
那天,看到一位網友拍攝的圖片,那熟悉的細碎的花朵滿畫面地紫著。畫面的下方有幾個字:苦楝花。原來,那棵樹就是苦楝樹啊。
記得夏夜的苦楝樹下,外婆給我說的西遊裡,唐僧師徒過通天河,答應負他們渡水的神龜,問一下如來它能活多少歲。可是唐僧取經歸來,卻忘了此事。神龜一氣之下,把四人甩進河裡,經文全濕。唐僧師徒撈起經書,晾曬於樹上。這棵晾經的樹就是苦楝。真是曾經相識不相知,只是我幼時晾曬的是尿濕的被絮。
也記得古籍《花鏡》上有句:“江南有二十四番花信風,梅花為首,楝花為終。”意思是說,到苦楝花盛開的時候,春天也就結束了。又找到一首宋詩人溫庭筠以《苦楝花》為題的詩:“院裡鶯歌歇,牆頭蝶舞孤。天香薰羽葆,宮紫暈流蘇。晻曖迷青瑣,氤氳向畫圖。只應春惜別,留與博山爐。”
原來,苦楝花開就是一場人生的惜別,就是一份留在生命中的美好懷念。
苦楝——苦念,如此的諧音,那棵苦楝就是為了我心中的那一份情感而來嗎?“楝花飄砌,蔌蔌清香細。”原這縷縷細香,把我這份苦澀的思念渲染浸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