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南燕：廈門記憶：「孤線弦」 青瞑阿華

　　“孤線弦青瞑阿華”和他夫人這一對當年廈門城裡城外知名度高到家喻戶曉的伉儷，是我們親愛的故鄉土地上兩位最著名的民間“文藝戰士”。

　　賣藝人是“馬路天使”。這對盡人皆知的夫妻是廈門街巷裡最富有創新精神、最妙趣橫生、最有賣座率的“明星天使”。他們的追星族最多，行頭尚未打開，觀眾早已蜂擁雲集。打點停當，乜眼的阿華右眼環顧四方，四方儘是熱切的期盼；左眼目不轉睛，大家都體諒他只能“另眼看待”——他的左眼不但不能轉動，轉動了也沒什麼用處。他抄起那單弦二胡(其實只能叫一胡)——他的形象代表“孤線弦”——用力一鋸：“a—ng -----”果斷的兩個單音拉出來，簡潔、乾脆，好戲開場了！阿華左手抓住琴把，右手托住腮幫，扯著脖子嗓門乾澀沙啞：“我是廈門卓文華，一把弦子孤條線。小弟今日來到這，嚮往眾人相疼痛。要買不買隨在你，嘮涼唱歌大家看。小弟自小沒父母，出門靠朋友。拜託嘍，拜託大家人相照顧！” “弧線弦”再次“a---ng-----”，他老婆原是蹲著擺弄雜物，這下子便虎背熊腰地站立起來。比她瘦小比她年輕的阿華瞬間縮小了若干倍。這碩大的老婆大臉盤、大眼袋、大嗓門，開口叫唱氣吞山河！可惡她居然還勾著蘭花手捏一條花手帕作嬌羞狀。一開場便是滿場雷鳴般的掌聲，群眾就欣賞這壯麗的景象。

　　《梁祝》是阿華伉儷的傳統保留節目。這驚天地泣鬼神變蝴蝶的愛情故事激勵著他們風雨如磐的馬路天使生涯。老婆是太粗大了卻也是現成的“祝英台”，她粗壯地扭動腰身對著一隻眼珠閃光、一根琴弦拉鋸的“梁山伯”眉目傳情。“梁--------哥啊----------！”她一聲多情的尖叫，引發觀者中好幾聲猥瑣的響應：“哎喲喂啊-------密代志勒！(什麼事啊)”密密層層的人群圈住這一對做誇張癡情狀的“二人轉”，大家每每在這一時刻就用最瘋狂的掌聲和最狠毒的笑聲鼓勵他們把“十八相送”痛快淋漓一直送下去。

　　他們伉儷什麼都賣過。有一次賣上海香皂，50年代、60年代上海產品是中國的第一好東西。夫妻倆當街做“美女化妝”廣告，在“孤線弦”的伴奏下，那“美女”山一樣地蹲在地上用一盆水濕了毛巾抹了香皂，塗得滿臉皆白，一邊塗一邊唱，得意忘形自我讚美：“這號薩文(廈門人以英語叫肥皂)就是好，洗得人變‘月西嫂’！” “月西嫂”是清末的廈門大美人，她的梳妝樓就在第八市場營平路的小巷子裡。先前廈門人說美女首舉的便是這“月西嫂”，眼看阿華夫人這般駭人的模樣蹲在路邊，滿場觀眾這下子是真情實意地笑得東倒西歪、死去活來。

　　他們伉儷很能與時俱進緊跟形勢，熱門什麼宣傳什麼，寓教於樂又講究朗朗上口、押韻好記，讓人民群眾喜聞樂見。《婚姻法》才頒布，夫妻倆點上馬燈在菜市口開夜場，一條一款說唱道情。末了，餘興未盡，那老婆繼續發揮鄭重補充：“再跟同志說一項，守寡可以再嫁翁！”(此一句廈門話是很押韻的，同時又準確表達了法律精神)

　　“孤線弦青瞑阿華”夫妻倆的愛情故事據說也是可歌可泣的。“青瞑阿華”之“青瞑”就是瞎眼的意思。事實上他只是半瞎，很少人知道他何以半瞎，更多人不知道他的身世，彷彿他一出生便是廈門街頭巷尾說唱賣藥的“馬路天使”。聽說他老婆先前是在寮仔後賣身，因塊頭大體力好，雖面目丑卻名聲大。不知是真是假，曾經有嫖客約了十二人存心要與之一夜決個誰死誰活。結果那十二條漢子變成十二堆“藥渣”，她卻白條條彌勒爺一般盤坐床上對著門口吼叫：“第十三個婊子生的是誰？給你爸進來！”解放後，政府改造妓女，願意從良的自己找人去嫁。阿華為何找了她？有笑話說，那時是妓女一人裝一口麻袋讓人挑，阿華從小餓怕了，吃什麼都揀大的拿，一看這麻袋最大最鼓一把抱住死不放手。結果她就成了他的老婆。

　　“孤線弦”夫妻的文藝活動一直堅持到文革爆發。當時他們也打算以“街頭藝術”來移植《白毛女》、《沙家濱》什麼的，但“紅衛兵”不允許他們在街頭玷污革命樣板戲，他們的革命願望不讓繼續緊跟，他們的文藝生涯被一刀斬斷。我們這些當年的少兒觀眾去“廣闊天地”以後，在遙遠他鄉思念廈門，聚集聊天常常會提到這對可愛的人兒。返城後，我才知道晚年的“孤線弦”夫妻守著一堆紙包的“十三太保”、“鷓鴣菜”在廈禾路“工農兵百貨商店”(原工程機械廠對面)門口人行道上打盹。我時常從那裡過往，有一回，看見這對早已無人喝彩的“文藝老明星”窩在那裡，在一角冬日的陽光下互相推讓一塊巴浪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