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文志： 《紮根的浮萍》【三】

　　菲華長風聯誼會於一九八八年出版的《紮根的浮萍》，邀請菲華社會賢達高祖儒先生寫《序》，還邀請菲華社會文化教育界先進邵建寅先生寫序“不是一番寒徹骨，怎得梅花撲鼻香”：

　　一九四六年至一九五O年間，由於中國大陸政局遽變，華人避居菲島者甚多，他們分別以遊客或學生身份南來，迨居留期滿，菲政府勒令離境，卻因有家歸不得，必須暫時“非法”寄人籬下，寖假且成為政治皮球，三十年間備受困擾。一九七五年經僑界領袖和遊客代表，殫精竭慮，昕夜匪懈，與地主國多方折衝，居留問題始獲解決。遊客同人為紀念此段人生不可多得的際遇，乃有長風聯誼會之組織，籍以彼此激勵，互通聲氣。

　　一九八五年，長風聯誼會舉辦短篇小說比賽，即以“三千遊客”為題材，冀籍徵文，自不同角度，描摹其人其事，刻畫菲華歷史創痕，共同追憶那一場噩夢。

　　參賽者共廿五篇，其中不乏佳構，惜有幾篇因內容與遊客無關，不符徵文準則，只好割愛。在入選諸文中，大導演陳明勳教授以為可作為劇本素材的有三篇：即第一名的“阿局外傳”，第二名的“水蓮族的故事”，和佳作之一的“陶金記”。評選人一致認為辭藻優美，布局完整的是第三名的“雨過天青”，佳作第一篇“煙鎖重樓”則取勝於描寫細膩，成功地抒發一位遊客太太內心的感受。其餘佳作也各有其獨特之處，都能充分表達在精神和肉體飽受壓抑之下的憂患情思。例如有人寫著：“逾期遊客躲躲藏藏地，像陰溝裡的老鼠一樣見不得光”；有人寫著：“逾期遊客像墻頭草，在夾縫裡求生”；還有人寫著：“逾期遊客像浮萍或水蓮，無枝可依，無根可紮，只能漫無目的地隨波逐流”。他們在那一段期間的遭遇容或不同，但他們忍辱負重則一。

　　孟子曰：“舜發於畎畝之中，傳說擧於版築之間，膠鬲擧於魚塩之中，管夷吾擧於士，孫叔敖擧於海，百里奚擧於市。故天將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然後知生於憂患，而死於安樂也。”

　　虞舜，傳說，膠鬲，管仲，蔿敖，百里奚皆出身寒微，命途多舛，飽經憂患，受盡磨折，因此後來或為天子，或為賢相，率能悲天憫人，仁民愛物。故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使內不得舒；勞其筋骨，使外不得息；餓其體膚，使之飲食不充；空乏其身，使之財用不足；行拂亂其所為，使之行事盡不如意；就是要動其仁義道禮智之心，忍其氣稟食色之性，以增益其所不能。

　　逾期遊客在那段期間，面對二大問題，一是生計，一是婚姻。在徵文裡有人寫說他們在洋蔥店做學徒，每天要腱揀洋蔥，入袋裝運；有人寫說他們在“菜仔店”做夥計，每天要包火炭，裝菜油，排罐頭，搬汽水；有的做廚子；有的做售貨員。從早到晚，忙得筋疲力盡，還得提心吊膽，東躲西閃，有時甚至藏身廁所裡“閉關自守”，以逃避移民局探員的搜索。凡此種種，就是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也必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

　　更有人寫說他們找不到女朋友，或是找到了女朋友，但因居留非法，女方父母親戚反對，結果好事多磨，美夢成空。正如“水蓮族的故事”裡的江文斌和邱巧巧；“雨過天青”裡的周子萍和李淑玲；“淘金記”裡的作者本身和蘇珊；以及“岷江夢迴”裡的曾仲平和韋秀娟。凡此種種，就是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先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

　　然後這些人通過嚴苛的磨錬，經歷動心忍性的過程，能為人之所不能為，忍人之所不能忍，就成為英雄的內斂，功力深厚的人，可以出去闖蕩天下。就如金沙要經過高溫熬錬，才能去除雜質，成為不怕火的真金；璞玉要經過精工雕琢，才能去瑕疵，成為高貴的飾品；也正像砂粒嵌入蚌肉，蚌忍受無限的痛苦，終於把砂粒變成晶瑩的珍珠。

　　現在他們卅年的顛沛困頓，已“雨過天青”，苦盡甘來；他們也都紮了根，不再是“水蓮族”了。他們如今應做的，該是“阿局外傳”裡的陳大局，在排除萬難，成家立業之後，憬悟取之社會，用諸社會至理，盡其所能，回饋社會。

　　唐黃藥禪師有詩云：“不是一番寒徹骨，怎得梅花撲鼻香？”，要不是經過那一番清峭徹骨的寒冷，梅花怎能發出撲鼻的芬芳？長風聯誼會諸君已經歷一番風雪，當能領略寒徹骨的滋味，當更能發出梅花的香氣，當更能同情並援助身處困境的人。這樣，他們過去卅年的苦難和困擾，才不是白受，才是永遠值得紀念的。

　　欣聞“紮根的浮萍”將付剞劂，謹綴數言以為序，並以此悼念同為評選人之一、已經歸去的老友陳明勳教授，冥冥之中，他必樂見此書之行世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