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華:鄉關何處是
稿件来源:菲律賓商報
2023年11月16日 00:06
一
車子在婺源的崇山峻嶺間蜿蜒。
窗外,霏霏細雨下的青山綠水、黛瓦白牆不時攝取眼簾。 突然想起唐代詩人崔頤的詩句:“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心中湧起一股鄉愁,這種鄉愁應是一個多年客居它鄉的遊子,終於走在回家 路上的感覺,雖是深秋,卻如此的溫暖,如此的情意綿綿。
而我既不是婺源人,也不是徽州人。 但隨著車輪的轉動,這種回家的感覺竟然如此的強烈。 眺望窗外那似在夢中見過的山山水水,忽發奇想,這片突然給我帶來家的感覺的地方,是否曾留下過祖輩們的足跡與身影?
連續幾日,穿行在婺源的山水村落間,回家的感覺也一次次地湧上心頭,它就像血液中的殷紅與熱度,一次次地讓我溫暖,讓我激動。
我在陽光下的皺紋裡尋找似曾相識的歲月,我在溪邊麋洗的身影裡尋找熟悉的溫情,我在青亮的石徑上追尋童年的歌聲,我在幽深安謐的村巷間凝聽緹 緲的徽音…
我心中明白,我與婺源的接觸,不過是個遊客留下的風過無跡的履痕。
但我更明白,這種回家的感覺,是一個久居鋼筋水泥城堡的人散入鄉野的一種放鬆,是一次心靈的洗禮,靈魂的回家。
二
當一個人想要回家時,他只需要邁開腳步,朝著家的方向。 但當一個群族被人為離散,他們“回家”的腳步又何其艱難。
婺源,唐至五代隸屬歙州,宋屬徽州新安郡,元屬徽州路,明清皆隸屬徽州府。 在婺源,吃的是徽菜,演的是儺戲,飛簷翹壁的徽派民居散落在青山綠水間,清韻悠長的徽音繚繞在粉牆黛瓦上,朱子理學,餘韻不泯,村村 祠堂,宗火興旺。
然而,1934年,蔣介石為了剿共方便,將婺源從安徽劃入江西,當地民眾難以拋開歷史認同與徽州情結,對當時江西省政府的一些治理措施又日復一日失望,再加上無法接受“江西人”這個新身分,於是促發了一場聲勢浩大的“回皖運動”。
據唐德剛譯註的《胡適口述自傳》:“婺源與安徽的徽州有長久的歷史淵源,居民引以為榮,不願脫離母省,所以群起反對;並發起了一個運動。”
由於民意強烈,特別是抗戰勝利後,婺源各界更是積極發起回皖訴求,並組織“回皖運動委員會”。 一波波的請願運動及在胡適等徽州名流的推波助瀾下,1947年8月,婺源終於劃回安徽。
不過,在1949年,江西所屬的解放軍“二野”趕在安徽所屬的“三野”之先解放婺源,於是婺源再次被劃到江西,並延續至今。 新中國的建立,在這個溫暖的大家庭裡,由於生活的改善、地位的平等,婺源人安居樂業,不再有所謂的“思鄉”之心。
三
家,在某意義上是一種生活狀態,家更是一種親情與情感的匯聚地。
在婺源,我猝遇一位青衫紗帽、儒雅典範的長者。 這位長者在婺源的青山綠水間站立了幾個朝代,他讓時光猝然倒流八百多年,讓我在大宋王朝的某年某月某日里,與他一起走在回家的 路上。
拜鄉鄰,觀鄉景,祭祖,認宗祠,禪四書,傳理學……在先人的墓前植下隱喻二十四孝的二十四棵樟樹後,他擺歙硯,展宣紙,研徽墨, 揮紫毫,寫下千古名篇:
“半畝方塘一鑑開,天光雲影共徘徊。問渠哪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
朱熹,這位繼孔子之後,中國又一位偉大的哲學家、教育家,他以他博大精深的理學體系,為徽州文化注入了“源頭活水”。
黑格爾曾說,古希臘是整個歐洲人的精神家園,由此,我們不妨把徽州看作徽州人靈魂的鄉關。
“沉沉新秋夜,涼月滿荊扉。露泫凝餘彩,川明澄素暉。中林竹樹明,疏星河漢稀。此夕情無限,故園何日歸?”
在婺源的日子,正是秋天,我想,我似乎觸摸到了朱熹寫下上首詩的心境,我也似乎觸摸到了婺源人、乃至整個徽州人的心境。
徽州,不是地域上的,不是情感上的。 徽州,是一種文化,像滴落在宣紙上的一團徽墨,渲染,浸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