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揣著理想的深情書寫 ——淺談錢昆的長篇小說《逐夢菲律賓》
稿件来源:菲律賓商報
2025年04月19日 22:35
高寒(石獅市作協主席)
歷來,人們常用“十戶九僑”來形容閩南地區華僑之普遍,分佈之廣、滲透之深。是的,家裡家外,不少的僑屬、僑眷、僑親。在人們印象中,由於華僑的蔭庇,僑鄉是美麗、富庶、繁榮的,我們也或多或少得到一點兒滋潤。但是,有誰去深究華僑的來歷、僑鄉的來歷?去探究華僑在僑居國的坎坷經歷、奮鬥歷程?一直以來,生於僑鄉長於僑鄉的我不斷書寫僑鄉,卻對華僑在僑居國的一切知之甚少。直到2019年,因緣際會,我前往菲律賓參加世界華文作家論壇,有幸踏足蕉風椰雨的菲國,親臨那片華僑蟄居、奮鬥的土地,終於瞭解一鱗半爪。在這片華僑努力打拼、創造財富之地,我終於明白,為何在國內,看不到描寫華僑生存狀況的書籍一一在僑居國,謀生是第一要務,賺錢是第一目標,文學無法果腹,難以維繫生存。在菲國,當作家沒有收入,發表作品沒有稿費。嚴格一點說,文學,一文不值。那麼,菲國作者們怎麼辦?先謀生,再謀愛。所以,菲國作家,不多,成績斐然的,更少。錢昆,是成績卓然的一個。
認識女作家錢昆(原名曾燕菲),是2019年,我到菲國參加華文活動那晚的歡迎宴會上。當時,因跨越國界,手機不懂如何切換,無法使用,我非常焦慮,對他人、他事,均心神不寧、敷衍塞責。同桌人互為介紹,有人告訴我,坐在正對面的那位衣著樸素、不施粉黛的女性,叫錢昆,泉州人,文章寫得很好。語氣是讚許、敬佩的,這讓我印象特別深刻:在菲國,在金錢第一、追逐財富的菲國,人們對文學、對搞文學的人,還是敬仰的。那晚,因為手機問題,又孤身置於全然陌生的環境,我是惶恐焦灼的,無法與任何人深入溝通、交流,自然沒有過多關注錢昆。她也顯得低調內斂、不卑不亢,我們沒有過多話語,這就是萍水相逢。疫情後,錢昆聯繫我,說她回國,要來石獅找我和拜訪同窗。我很是驚訝:一面之緣,到來何為?我猜測著,有點迷惑。她真的來了,來贈送她為父親正式出版的兩部書籍:《沉默的歲月——緬懷畫家曾良奎》《曾良奎詩文書畫印暨收藏選》,這是一個女兒虔誠、熾熱的孝心,讓人動容。錢昆其人,直率真誠,辦事不拖泥帶水,這是我對她的初步瞭解。
今年3月,錢昆又回國,又聯繫我,讓我為她的 長篇小說《逐夢菲律賓》寫個書評。其實,關於書評,我寫得非常少,但我沒有拒絕,作為有點神交的文友,或多或少談談自己的閱讀體會,總是
可以的。這就是我撰寫此文的初衷。
其實,我曾努力尋找菲國作家的作品,特別是描寫華人在菲國生活的長篇小說,但不多,甚至可以說少得可憐,一部是石獅永寧籍的軍旅作家白刃(原名王寄生,他少年時曾在親戚的幫帶下,南渡菲島,度過短暫的幾年),年輕時毅然回國、奔赴延安參加革命,1979一1982年,他寫了一部帶自傳性質的長篇小說《南洋漂流記》;司馬文森(泉州人)更早,1949年寫了《南洋淘金記》。我拜讀過《南洋漂流記》,《南洋淘金記》只見過封面。錢昆這部正在《商報》連載的長篇,在我有限的認知中,是寥寥無幾之中的另一部。2019年,我到菲參加活動後,留下來進行採訪,搜集資料,然後寫了長篇小說《向海,向海》(2023年2月由北京燕山出版社出版)。也就是說,在這個領域裡,這種長篇的書寫,還是屈指可數的。
《逐夢菲律賓》落筆設計非常巧妙:一下子就從廈門高崎國際機場寫起,分別的場面、氛圍、情形,一個具體的場景,這是人生的一個起點:落地與出發,起飛與遠行,分離與告別,歸宿與漂泊。這場景,讓我想起日本村上春樹《挪威的森林》。但是,依依惜別之後,殷殷囑咐之後,即將踏上旅程去追求夢想之時,卻卡住了——過不了關,不能成行。於是拖著行李和還在機場等候的父親與繼母雲姨一起回家,失落、無助、焦慮又無可奈何,一腔熱血潑了冷水,人生起步可謂一波三折。打道回府,也就回歸家庭生活,回到溫暖、矛盾、糾紛之中,父親的關愛與呵護、繼母的精明與現實、家族的輝煌歷史與滄桑變化、兒時的苦難歲月和青春時期的青澀愛情,複雜的人際關係與真摯純潔的友誼,林林總總構成一個密聚的現實場景與生活時空,乃至泉州的地域特徵與風土人情,也一一展現,故事徐徐鋪展開來,可謂異彩紛呈,這個開頭是精彩巧妙的,也是恣意鋪張的。被困十天,是把家庭生活、過去經歷、人情關係梳理清楚的十天,也是埋下各種線索與懸念的十天。這就是《逐夢菲律賓》的開端,足見作者設計的用力,也見作者創作的功力。
顏菲妮的出國夢,源於時代的潮流,源於家族的歷史——其祖父曾到菲國打拼,創下不菲的家業,她熱切渴望踏著祖輩的足跡,開啟人生的光明前景。那麼,她憧憬嚮往的菲律賓是怎樣一個國度?是人類棲息的理想國?是創業的熱土、淘金的地方?是實現人生夢想的所在?為何一代又一代
華僑會赴湯蹈火前往呢?帶著這些追問,也就帶著閱讀這部小說的慾望,帶著尋找答案的動力。
畢竟,菲國是千千萬萬華僑背井離鄉、毅然奔赴、開疆拓土、揮灑熱血汗水、創造財富的所在
啊。
真,也就是真實,是這部小說的一大特徵。故事真,真得讓人猶如身臨其境。初到菲島,蟄居昏暗狹小凌亂破舊的半地下室裡,還要時常被斷水,晚上遲一點回家就無門而入只好翻牆而過,不時被房主盤剝、勒索,只能忍氣吞聲。在工作單位,遭受同事欺負、冤枉、輕視,不能反抗。領薪酬時,缺斤短兩,備受剋扣,也不好發作。原來,追求夢想,不是一個華麗的辭藻,不是一幅絢麗的畫卷,而是在泥濘裡跌打滾爬。到異國他鄉打拼,是如此艱難卓絕、曲折坎坷,要吃那麼多的苦、受那麼多的罪、流那麼多的淚。這奮鬥過程是那麼的痛苦,成功是那麼的不易,身處異域的孤獨無助是那麼的刻骨銘心。
毫不容易攢了一點兒錢,心心唸唸要搬離噩夢般的半地下室、改變居住環境,最後還是寄回家,翻建老家的房子一一改善家人的居住條件。沾滿淚水、汗水的辛苦錢,就這樣寄回故鄉,蓋洋樓起大厝,自己選擇蝸居。這慷慨大方、無私奉獻的背後,是對故鄉、對家人的責任與使命,是回報親人、造福親人的熾熱情懷,是光宗耀祖、揚眉吐氣的理想與夙願。這是多少華僑真實的寫照與縮影。這故事,是個人的,又是集體的,或者說,是幾代華僑的共同舉動。這是小說的感人之處,生動之處,也是震撼人之處。
閱讀這部小說,你會覺得每個情節、每個細節,都是真實的,都是還原歷史的,都是生活本真的,不是虛構的。小說是如此的忠於生活,從生活細節、衣著打扮、人物語言、風土人情,到過年過節,幾乎是沒有篡改的白描,栩栩如生又真真切切。比如,貧富懸殊造成的人情乃至親情的淡薄、疏離與隔膜;治安混亂造成的人心惶惶;男女嚴重失衡造成的女性尋找對象的艱難;職場的蓄意打壓、明爭暗鬥;生意場上的殘酷博弈、爾虞我詐……又比如,吃稀飯配芒果的生活嗜好,萬聖節去華僑義山墓園掃墓的祭祀活動,聖誕節的全國狂歡及給老師送禮物送紅包的習俗,學生考好成績請老師去度假的感恩之舉……生活的千姿百態、萬千氣象,好的壞的毫不避諱,簡直如同萬花筒般讓人眼花繚亂。
小說還用很大篇幅寫顏菲妮和洪蓮子去華僑家庭當督課(家教)的經歷,這是她們另一謀生手段。在督課中,與學生之間的衝突,與學生的情感演變,乃至學生對老師產生的朦朧、強烈、稚嫩的愛,一個個故事,恍如親歷。而督課過程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歐陽剛,一個10歲的帥氣、叛逆、大膽、早熟的男孩。他敢於直接表白,寫信、唱歌,乃至直接威脅,這筆法是大膽而直露,沒有遮掩隱晦的。從這也可看出熱帶孩子的早熟、衝動,以及他們的情感觀、價值觀,讓人在驚訝、尷尬之餘,也心驚膽戰。這個早戀的男孩是可愛的,又是讓人擔憂的,他愛得直率、熱烈、坦蕩,寫情書給老師,為老師唱情歌,甚至威脅老師,“你不可以有男朋友,否則我殺死他。”讓人為之驚心動魄,震撼不已。比起菲妮心裡想念的孔多凱(大陸飢餓年代裡的學弟),更震顫人心,這是一個個性鮮明、立體鮮活的人物形象,孔多凱在這個10歲的男孩面前,反而顯得蒼白無力、疲軟模糊,像一個簡單的符號。
當督課輔導孩子讀書,寫了很長的篇幅,之所以寫得這麼翔實具體,應該是這段經歷刻骨銘心,也因為這段經歷,讓她們賺到了第一桶金,明確並堅定了人生奮鬥方向:那就是不能再當家教,早晚有一天必須改行創業,“賺錢才是硬道理”。但是,這一天沒有立即出現,她們繼續從事教育,而是四年之後,即1996年,她們才辭掉學校的工作,投身搞起商貿,這時,菲妮又得到一位名叫清源的人士的大力支持與無私援助,她們賣時尚服裝、水晶飾品,後來開“洪菲瑤衣店”。人生道路就是在摸索中前行,漫漫,曲折,跨過一個又一個坎,爬過一個又一個峰。
人物形象真。引領菲妮前往菲國的吳臻善、秦誠,是成功的企業家、愛國人士,在作者筆下,他們是華僑的典型代表,有愛心,待人真誠、樂於助人,傾情提攜後輩,有強烈的家國情懷,熱心公益事業,慷慨回饋桑梓,是熠熠生輝的儒商形象。總之,在刻畫人物方面,錢昆使用的是白描手法,好與壞、雅與俗、忠與奸,都是一目瞭然的,再加上她情感鮮明的表達,直抒胸臆的抒情與議論,所以書中的人物形象都是非常清晰的、鮮活的。讓人覺得每個人物,都有原型,都來自火熱真實得生活。但由於這是一部自傳體鮮明的小說,讓人難免影響聯想,對號入座。
感情真。文學來源於生活,又高於生活,生活是文學永不枯竭的源泉。由於錢昆的父親細心保存著他們父女之間往來的書信,並認真編號,這給錢昆的創作帶來很大幫忙:既理清時間線索、故事脈絡,又真實還原歷史。這部長篇小說乾脆直接地把二十幾封書信嵌入其中,既增加故事的真實性與生動性,又讓讀者體會到中國父母對子女深沉又無私的愛,以及子女對父母拳拳的情感。這份感情沒有半點虛擬成分,融入小說之中,渾然天成,更增加感情的真摯與濃烈。而注入最真摯的情感進行書寫,應該是錢昆創作這部小說的一種自覺與不自覺,這份真誠貫穿始終,也流淌於字裡行間,閱讀時,深深感受得到、體會得到。
社會背景真。無論是家鄉泉州的一切,還是菲國的種種,工作就業、住宅建築、衣食住行、人文風情、風俗習慣等等,都真實得好像工筆畫描摹下來的。多少華人掙扎在菲國社會的最底層,有的終其一生無出頭之日、無成功之時,有的終其一生不敢回故鄉、見親人,這是多麼淒涼悲哀之事,成功者畢竟鳳毛麟角,蜉蝣於芸芸眾生之上。
所謂“在家日日好,出門步步難”,閱讀這部小說,這是最為深刻而銳利的體會。陌生的環境,單槍匹馬的奮鬥,精神上的苦悶,情感上的空缺,正如作者所言“六無”(無錢、無房、無車、無生意、無文憑、無背景),這是常人體味不到的人生況味,除非親歷者,外人無法幫忙排解,必須靠自己突圍、自救。她們去“仁愛中學”、“聖佳美培幼園”教書,去“慈僑機構”、“炎荒書店”、“晉商總會”兼職,去富庶的華僑家庭當督課老師 ……每一次求職,每一次努力,每一次求索,都是為了餬口、為了生存、為了發展、為了扎根。她們的付出與努力,比起在家鄉要來得艱辛、來得不易,可謂嘗遍酸甜苦辣、辛酸榮辱。特別是到“炎荒書店”工作半個月,獲得500比索的薪金,把菲妮自信心炸成齏粉,深深意識到錢的重要,意識到才華在一些人眼裡一文不值,唯有錢人才有價值、地位,才有人格、尊嚴。菲妮是幸運的,也是有福氣的,因為她有個當畫家的父親,父親人脈廣、資源豐富,可以當她的依靠,給予她諸多的支持與幫助,所以,她在菲國一有困難,就有人出手相助,一有問題就有人幫忙擺平,她吃過苦,但沒有走彎路,這是極其幸運的。後來,菲妮大膽轉型,搞得商貿,慢慢走向成功,這個結局,很是撫慰人心,也激勵更多人為事業而奮鬥,這是天道酬勤,也是自然規律。所謂“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互相幫扶、互相資助、互相提攜,是我們閩南人在外的傳統與習慣,這是支撐我們勇敢闖出去的力量,是激勵我們一代又一代前仆後繼的信仰。在這部小說中,作者盡情描述這種傳承,傾情歌頌這種優良傳統,謳歌這種美好的道德情操與博大胸懷,這是我們華人在異域堅韌不拔生存下來的精神信仰。
語言真。小說語言幾乎是沒有雕鑿、粉飾的自然與率真、大膽與直白,什麼人說什麼話,符合人物身份、性格,彷彿曾經這樣原始的流淌過。雷厲風行的菲妮,其語言,是直腸子似的,不繞彎不拐角,一是一二是二,絕不含糊、絕不妥協、絕不謬讚,她的語言就是她這個人的最好標籤。而小說敘述語言也是明是明暗是暗,鏗鏘有力、擲地有聲,不作晦澀難懂之筆,不講模稜兩口之話。
《逐夢菲律賓》故事時間跨度不大,僅五年,1992年3月至1997年2月,這是菲妮的奮鬥史、創業史,是她人生最精彩、重要、曲折的一段,所以,這樣取材安排與書寫,是非常巧妙的。小說結尾,再次落筆機場,這次是帶著祖父的骨灰飛回祖國、飛回故鄉。這個結尾設計是非常生動感人的,是寓意深刻的。魂歸來兮!唯有祖國、唯有家鄉,才是一個人靈魂棲息之地。
我不太相信文學的粉飾作用和歌功頌德功能,但我深信文學的治癒、和解與救贖能力。文學要有思考,就是作品要給人提供重新認識社會、認識生活、認識人類、認識自我的能力,《逐夢菲律賓》做到了。有人說,文學不僅要揭示社會矛盾、揭露社會黑暗面,還要反映人性的劣根性、反映人類共有的弱點。這點,是小說,特別是長篇小說所要承載的功能與職責,這點,《逐夢菲律賓》也做到了。在《逐夢菲律賓》中,人性的問題得到淋漓盡致的展示與體現,有善良真誠、肝膽相照、勇敢正直,也有醜陋卑劣、貪婪自私、蠅營狗苟,反正,真善美得到充分的展現,假惡丑也得到無情的揭露與鞭撻,作者是坦誠直爽、大膽豁達,也是勇敢無畏的,她愛憎分明,也嫉惡如仇,快意恩仇,也坦蕩明快。有人說,文學要提供精神。是的,人活著,不能只有物質,還要有精神需求、精神渴望,這是治癒靈魂的東西。從生活態度、人生追求到理想求索中,我們生命的價值與意義才得到賦予與體現,這點,錢昆努力了。有人說,文學的最大功能,是記錄生活、留住歷史,讓一代又一代人跋涉者的腳步清晰可鑒,讓一代又一代奮鬥者的故事成為永恆。這是文學的奇效,在這點上,錢昆的努力與貢獻,是不言而喻的。
此時,唯有真誠地祝福錢昆,她完成心願、實現理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