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樹龍:立「坊」為史越千年 ——中國牌坊的前世今生
稿件来源:菲律賓商報
2025年04月24日 00:02
江南春日的午後,細雨如絲,我在徽州的青石巷陌間與一座石牌坊不期而遇。苔痕沿著石板路蜿蜒,四柱三間的牌坊巍然靜立,匾額上“樂善好施”四字鎏金雖被歲月斑駁,卻仍透著筆鋒的凜然與溫度。那一刻,我恍然懂得,這靜默的青石構築,原是古人寫給時光的情書,每一道紋路都藏著文明的密碼,每一塊石刻都在低語。
若要追溯牌坊的源頭,需將時光倒回三千年前的周朝。《詩經陳風・衡門》中“衡門之下,可以棲遲”的輕吟,勾勒出兩根木柱架橫樑的簡樸輪廓,這便是最早的“衡門”。春秋都城遺址中出土的木架遺跡,既是通道,也是分界的象徵,成為早期城市規劃的無聲註腳。簡陋的橫樑間,已埋下文明秩序的種子。
至唐代,裏坊制的成熟讓衡門脫胎換骨。長安城如棋盤般被切割成108個坊區,坊牆如屏,坊門如眼。白日開啟時,鄰里在門前寒暄,“街坊”的溫暖稱謂由此而生;入夜閉合時,坊門化作秩序的守護者。此時的坊門已不再是單純的木架,磚石基座穩如磐石,木製門樓飛簷斗拱,繪滿吉祥圖騰,題寫坊名的匾額在風雨中訴說著人間煙火。
牌坊與牌樓,同根而異葉。牌樓是繁華的宣言,如北京頤和園“涵虛”牌樓,斗拱層疊如雲雁振翅,琉璃瓦在日光下流淌金輝,屋頂曲線暗合天地韻律;而牌坊則是深沉的敘事,如平遙古城“孝義坊”,四柱撐起素淨額枋,質樸中透著莊重的力量。一者彰顯威儀,一者訴說滄桑,建築美學的分野恰是功能的註解。
無論是牌坊還是牌樓,其核心皆為精神的凝固。安徽棠樾牌坊群七座石構牌坊如史書頁頁展開:“慈孝天下”坊鐫刻父子代死的血淚,“樂善好施”坊銘刻商人興學的義舉。每座牌坊都是一枚時間的切片,連綴成地方人文的立體長卷。
建造牌坊,堪比修譜。
首先需“有料”——事蹟必須驚心動魄:或寒窗折桂的傳奇,或仗義疏財的善舉,或貞烈守節的決絕。寧波“貞女坊”上,一位少女為未婚夫守節終身的故事,被地方誌濃墨重彩,成為教化的活教材。
其次需“有人”——保薦者至關重要。徽商胡雪巖為母請建“貞節牌坊”,知府親撰呈文,層層遞至禦前。若得天子垂青,“禦制”二字便成至高榮耀。北京正陽門“袁崇煥祠牌坊”,崇禎親旨建造,石刻間流淌著忠誠的熱血。
最後需“有財”——建造耗資如海。普通百姓家的“敕建”牌坊,需典田鬻產方能籌措;“禦賜”牌坊雖由國帑支出,地方仍需精挑石料、延請名匠。景德鎮“陶成坊”的磚雕,每一筆都凝結著制瓷匠人的匠心,成為流動的廣告。
牌坊的等級密碼,藏在龍鳳榜的題字裏。最尊貴者為“禦制”,如北京十三陵“長陵牌坊”,六柱五間十一樓的恢弘形制舉世無雙,龍鳳榜上金光閃耀的“禦制”二字,是皇權的印章。宮廷匠人以雙龍戲珠、祥雲瑞獸的雕刻,將禮制規範凝固成永恆。
次為“恩榮”坊,如潮州“四進士坊”,記載潮籍士子的榮耀。龍鳳榜上的“恩榮”二字,是皇恩的漣漪。雖由地方出資,卻承載著天子的褒獎,雕刻間流淌著地域文化的韻律——江南牌坊常現漁樵耕讀圖景,嶺南牌坊多見荔枝芭蕉紋飾。
“聖旨”坊與“敕建”坊則是民間的榮光。蘇州“義莊坊”因範仲淹義舉得聖旨在民間自建,成為家族榮耀的豐碑;閬中“節孝坊”雖無皇家印記,卻在百姓心中重如千鈞,是道德楷模的永恆象徵。
當歷史踏入現代,牌坊褪去禮教的枷鎖,在文化傳承中重煥生機。北京琉璃牌坊成為遊客鏡頭中的地標,西安碑林牌坊化作書法藝術的櫥窗,徽州牌坊群則躋身世界文化遺產,成為解讀傳統社會的鑰匙。在建築設計領域,牌坊元素與現代空間交融:上海豫園商城入口處,傳統形制與玻璃鋼構攜手,古韻與時尚在光影中共舞。
更重要的是,牌坊承載的精神在當代重獲新生。那些忠孝節義的故事,經過時代淘洗,轉化為誠信、仁愛、擔當的普世價值。東陽木雕牌坊博物館裏,年輕父母牽著孩童辨認石刻圖案,冰冷的青石化作文化基因,在代際傳承中延續溫度。
站在現代都市的鋼鐵森林間回望,那些散落古村的牌坊,恰似文明的座標,標記著我們的來處。它們曾是禮教的符號,卻在時光中沉澱為文化的琥珀——每一道刻痕都是祖先的智慧,每一次駐足都是今人與歷史的對話。當我們讀懂牌坊上的故事,便讀懂了中國人對榮耀的理解:那不僅是個人的顯赫,更是德行的堅守,是文明的敬畏,是對永恆的永恆嚮往。這些風華絕代的古牌坊,將在歲月長河中繼續靜立,以無聲的語言,續寫中華民族的精神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