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光賢：陸家寨古樹悠悠

　　在雲貴高原的褶皺深處，當籠罩在格所河大峽谷的晨霧被第一縷陽光刺破時，位于貴州省盤州市保基苗族彝族鄉的陸家寨村，宛如一幅水墨長卷在群山疊巒中徐徐展開。

　　陸家寨村于2014年入選第三批中國傳統村落名錄。這座棲居在海拔750米至1300米梯級台地上的古老村落，以15.85平方公里的廣袤懷抱，將18個自然寨子收納。布依族的銀飾與苗族的蠟染在此交織，簷角的風鈴與古榕樹梢的蟬鳴在此交響，而真正讓這個傳統村落躍出時空界限的，是那些虯結如龍、遮天蔽日的古榕樹群落。

　　當車輪碾過最後一道盤山公路的彎道，猝不及防地，數十株千年古榕樹的翠色撲面而來。這些被當地人稱作黃葛樹的桑科巨擘，以六百年的年輪為刻度，在寨門前搭起翡翠穹頂。枝椏間垂落的銹褐色氣根隨風輕擺，宛如時光老人垂下的長鬚，每一縷都繫著陸家寨的前世今生。

　　最令人驚歎的是，那對相擁七百五十載的“夫妻榕”，它們的根繫在地下盤曲成結，枝幹在空中合抱成“心”型，當陽光穿透交疊的樹冠時，斑駁的光影在青石板上織就一襲古樸又時尚的婚紗。

　　我輕輕地撫摸粗糲的古榕樹皮，指尖能觸到時間的褶皺，那些被歲月沖刷出的溝壑裡，苔蘚正用翠綠的筆觸書寫年輪密碼。古樹下散落的天然石灰岩塊，歷經百年雨水的浸潤，已與古榕樹根生長成共生體系，石塊為古樹輸送鈣質，根系為石塊固定根基，如同寨中各民族同胞守望相助。

　　古榕千年蔭寨門，雲深何處覓桃源。這方被古榕樹蔭蔽的熱土，始終流淌著愛情的清泉。當勒尤(布依族雙簧樂器)的幽咽穿越格所河大峽谷，當木葉吹奏的情歌掠過千層稻浪，布依族青年男女便踏著“八音坐唱”的旋律來此趕表(交流感情)。八種古樂合鳴的聲浪裡，牛角胡的低沉吟詠著亙古的思念，月琴的叮咚應和著心跳的節奏。曾有旅人偶遇錄下古榕樹下的對歌聲，那些即興創作的歌詞竟暗合樹幹的紋理走向，或許這正是人與自然千年對話留下的聲紋印記。

　　順著古榕樹根系指引的方向，青石板小徑將我引向另一處時光標本——跨越格所河支流的明代古橋。這座單孔石拱橋的每塊條石都沁著水汽，青苔在石縫間繡出歲月的紋樣。古橋面凹陷處蓄著昨夜的雨滴，倒映出古榕樹枝葉在晨霧中舒展的慢鏡頭。

　　兩棵古榕樹分別矗立在橋兩頭，守護著古橋。我倚樹幹而立，恍惚可見昔日馬幫的銅鈴在橋洞下激起的回聲，繡娘們的銀鐲在樹幹之間的繩子上碰出清響。而今這座卸下交通重擔的古橋，成了寨民晾曬蠟染布的天然畫框，靛藍的土布隨風輕揚，彷彿把整條河水都染成了流動的銀河。

　　在古橋上游百米處，一株需十餘人合抱的“古榕樹王”巍然矗立。這株歷經十六個世紀風雨的活化石，樹冠投影竟有一片廣場大。仰頭望去，寄生在主幹上的蕨類植物正進行著跨越物種的對話，氣根編織的垂簾後，松鼠抱著板栗演繹著永恆的生存劇場。樹下鵝卵石鋪就的廣場上，光影透過葉隙在石磨紋間流轉，宛如無數青銅古幣在時光裡跳動。此刻，幾位布依族繡娘正就著斑駁的光影飛針走線，她們手中漸次成型的馬尾繡背帶，每一針都延續著古時代的紋樣密碼。

　　寨中耄耋老人講述的傳說更為古榕樹蒙上神秘的面紗。相傳很久以前，有河妖作亂格所河，殃及周邊村民，幸得仙人賜下樹種鎮妖。這粒種子落地生根後，氣根竟化作擒妖鎖鏈，從此護得一方平安。傳說雖不可考，但古榕樹釋放的種子卻在寨子周圍自成生態屏障，其釋放的芬多精具有天然抗菌作用，或許這正是寨民多長壽者的自然玄機。每年六月六，寨民會在古榕樹王下舉行“祭樹”儀式，五色糯米飯的清香混著自釀米酒的醇厚，在經文的吟誦中升騰成連接天地的煙柱。

　　隨著西部大開發的春風拂過格所河大峽谷，這個曾經隱秘的世外桃源正悄然蛻變。格所河畔的吊腳樓掛起了燈籠客棧的匾額，傳統糧倉改造成的非遺工坊裡，古老的蠟染技藝正通過短視頻平台驚艷世界。令人欣慰的是，商業化的浪潮並未沖淡陸家寨的本真——民宿的窗欞仍沿用榫卯工藝，餐廳的菜單列著民族傳統美食，就連Wi-Fi路由器的外殼都被細心地包上民族蠟染布套。

　　暮色四合時，古榕樹群落成了最好的時光記錄者。月光在“夫妻榕”的枝椏間流淌，將樹影投射在民宿的玻璃幕牆上，竟與現代光影藝術裝置完美融合。這種古老與現代的對話，恰似古榕樹新發的嫩芽與蒼勁老根的共生，在碰撞中孕育出新的可能。

　　當晨曦再次染紅格所河大峽谷的波濤，早起的寨民又開始了一天的耕作。古榕樹的氣根依然輕拂著青瓦，蠟染坊的織機仍舊唱著千年不變的歌謠，在晨風中與勒尤的餘韻共鳴，在傳統韻味與現代生活裡交融相濟。

　　陸家寨的故事，就像古榕樹下永遠溫著的糯米酒，在歲月陳釀中愈發醇厚，卻又不斷被注入新的滋味。這份在古樸與時尚的交融裡取得的微妙平衡，或許正是中國傳統村落永續發展的密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