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春來：思緒在草色中漫延 ——讀《青青河畔草》

　　《古詩十九首》是由南朝蕭統從傳世無名氏古詩中選錄十九首編入《文選》而成。漢代出品的五言詩《青青河畔草》就是其中的一首。原文如下：

　　青青河畔草，鬱鬱園中柳。盈盈樓上女，皎皎當窗牖。

　　娥娥紅粉妝，纖纖出素手。昔為倡家女，今為蕩子婦，

　　蕩子行不歸，空床難獨守。

　　這首詩不難懂，試譯如下：河邊的芳草青青，園中的垂柳茂盛。樓上那位儀態優美的女子，站在窗前的她容貌皎潔如明月。她打扮得那樣漂亮，露出的雙手是那麼的白嫩。她曾經是青樓賣唱的歌女，現如今成了喜歡在外遊蕩的遊子之妻，她丈夫外出很久都沒回來了，她獨守空房多麼難熬啊。

　　這首詩的鏡頭很強，美女臨窗而立，她的容貌、膚色及穿著打扮細節都描繪得十分細緻，周圍環境及人物的背景也交代得很清楚，讀後讓人浮想聯翩。這首詩讓我想到影視劇《水滸傳》中的一個鏡頭，甘婷婷演的潘金蓮推窗而望，那一瞬間正有點像《青青河畔草》詩中所描繪的，不同的是詩中所構造的意境，讓人似乎看到了美女眼中的盼望和憂傷，而影視劇中的演員只有顧盼生姿。富於聯想的網友為此還編出了一個有趣的段子，說的是如果潘金蓮當時沒有開窗，那麼撐窗戶的棍子不會掉下去，她就不會遇到經過窗下的西門慶。如果沒有遇到西門慶，那麼她和西門慶也許不會有故事，那樣，武松就不會逼上梁山，宋江和方臘的作戰時，方臘就不會被武松擒住。這樣，方臘就能取得大宋的江山。於是，就不會有後來的靖康恥、金兵入關，不會有大清朝……這推理步步推進，好像歷史差不多就要照此發展的樣子，而潘金蓮推窗算上是推理中的一根導火線吧。我想到的是，要是此網友作詩，他的想像力會有多厲害？

　　這首詩也讓我想起一部老舊的電視劇《青青河邊草》，故事說的是青青和小草兩姐妹與命運抗爭的故事，其片頭曲唱道：“青青河邊草，悠悠天不老。野火燒不盡，風雨吹不倒。青青河邊草，綿綿到海角。海角路不盡 相思情未了……”，曲調反覆迴環，似是千回百折，充滿了韻味。焉知瓊瑤作詞時，有沒有受到古詩《青青河畔草》的影響？也許當時她正像那個臨窗而立的美女一樣，眼前是青草的河畔，草色綿延，漫向了遠方，詩意就這樣來了。

　　我們可以想像得到，古詩中的那個女子她的目光也許正落在遠方，而她的腦海裏已回到了從前。那時候，她的“蕩子”正是在河畔邊漸行漸遠的，庭園中那棵鬱鬱蔥蔥的垂柳，他走之前，他倆就在這裏話別，而且她折過柳枝相贈。柳樹的“柳”與“留”諧音，古人離別時，送行者折一支柳條贈給遠行者，有著挽留之意，表示著依依不捨的心情。《詩經》裏的《小雅·采薇》中有：“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我來思，雨雪霏霏”。北朝樂府《鼓角橫吹曲》中有《折楊柳枝》，歌詞曰：“上馬不捉鞭，反拗楊柳枝。下馬吹橫笛，愁殺行客人。”歷史上很多詩人，如李白、白居易、劉禹錫、張籍、魚玄機及周邦彥、吳文英等人，都有詩歌寫到折柳相贈，可以說這是古時的文化景觀。

　　回頭看看《青青河畔草》中的那個女子，不知道她臨窗而立過多少回？不知道她望著柳樹想起折柳相贈多少回？說不定，她想了好些年而不是好幾回！這些年來，她一直在靜靜地盼望遊子回來，可一直都在失望。現今又是一年一度的河畔草青青，她又在盼望著，只希望能看到他回來的身影。畢竟，曾經是一個青樓女子的她，好不容易掙脫了歡場的羈絆，過上了正常人的生活並成為了他的妻子，而他現在又不知道遠行到了哪裡？留下她一個人獨守空房，那種寂寞和孤獨怎能忍受？想想古人也著實不易，沒有電話手機，無法及時溝通、表達，即使寫信有些地方也不一定有郵差信使，那種相思之苦，那種似是永無盡頭的等待，讓人有多難受啊。也許正因為如此，古人才留下許多這種動人心弦的表達相思之情的詩歌。

　　值得一提的是，這首詩平白如話，似是信手拈來，但詩歌的意境和畫面感卻讓人難忘，尤其是開頭短短三句，六個疊詞，單獨看起來很普通，但在整首詩的語境下卻十分形象生動，把環境和人物細節都寫活了。青青的河畔草，充滿著生機。鬱鬱的園中柳，那是十分茂盛的樣子。這應是春和景明的日子。詩歌由景及人，於是“盈盈樓上女，皎皎當窗牖”，這是個大鏡頭。盈盈和皎皎，說的是她體態盈盈，光彩照人，如皎潔的明月一般。接下來的“娥娥紅粉妝，纖纖出素手”，依然是白描，娥娥也是形容女子姿容美好，漢代訓詁學重要的工具書《方言》中云：“秦晉之間，美貌謂之娥。”這時候，詩中對美女的形象刻畫逐漸由整體過度到局部特寫，“纖纖出素手”這正是一個細節的特寫鏡頭，彷彿在說，看啊，她扶著窗兒的手指多麼細長柔美。這樣一個美女，正陶醉在美妙的春光裏，這是多麼美好和讓人期盼的日子啊！但是，出乎意料的是，這樣一個臨窗而立的美女，她卻在忍受著煎熬。原來，她“昔為倡家女，今為蕩子婦”，這身世已讓人慨歎，可“蕩子行不歸”，她還有什麼心思欣賞窗外的美景啊！後面四句寫實透出的無奈與前六句心曠神怡的明朗色彩相比，無形中形成強烈的對比，在這無邊的春色裏，有人卻在獨守空房，飽嘗著相思之苦，怎不令人感歎，在遊宦流行的漢末，普通婦女也許只能是這種命運吧。

　　讀了這首詩，我還想到今人寫的一些現代詩，有的故弄玄虛，句子寫得比一兩千年前的古詩還難懂，甚至佶屈聱牙，最後連作者也不知所云，又怎能讓人喜歡？有的故作姿態，有的無病呻吟，有的似夢囈一般，既無現實生活的影子，也無個人情感的真實呈現，如此這般，又怎會是好詩？而經典詩歌之所以成為經典詩歌，那是因為它能引起人們的共鳴，能讓人聯想，能給人以審美上的愉悅，而且能讓人常讀常新，這就是藝術的力量。這方面，詩人需要有較深的功力。而我們向古詩學習語言的錘煉，學習語境的構造，學習意境的深遠，學習其渾成天然的藝術風格，不亦樂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