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一波:在粽香裡「天問」
稿件来源:菲律賓商報
2025年05月30日 23:10
“遂古之初,誰傳道之?上下未形,何由考之?”五月的粽香,像一把刀刃,剖開《天問》的腹腔,粽葉在鋁盆裡浮著詩人的肋骨。昨夜的夢,滲出青銅的佩劍,在江底銹蝕成蝌蚪狀的省略號……
我掀開紗罩,昨天包剩的糯米堆成小山,米粒間臥著顆紅棗,像誰不小心跌落的硃砂痣。母親在灶台前,煮艾草水,白色蒸汽漫過她微駝的背,忽然想起小時候,她總把菖蒲插在我書包帶兒上,說“辟邪”,語氣裡帶著鄭重的溫柔。
丹河的水泛著碎銀。蘆葦叢裡,撲稜稜飛出三隻野鴨子,驚破一河靜影。我蹲下身,指尖觸到河水的涼,頓時想起《九歌》裡的句子,“捐余袂兮江中,遺余褋兮澧浦”,也不知道屈子投江時,江水是不是這樣沁骨的涼,抑或帶著更濃的愁緒?當風掀起衣角時,我打了個寒顫,才發現晨霧不知何時已漫上來,遠處的石橋,朦朧成淡青色的剪影,彷彿那只握劍的手,在江邊發抖。
"堪笑楚江空渺渺"——我咬著這句詩,向河邊走去,鞋尖踢到不知誰丟落的半塊棕子。糯米黏在碎石上,像未乾的血。我莫名想笑,這被咀嚼了千年的悲情,如今不過是超市冷櫃裡真空包裝的修辭。可當風再次掀起我的衣角,那抹白,已不是漂白粉的白,而是用骨頭磨出來的,能切開暮色的白,又恍惚覺得是屈子的長衫,穿在我的身上,獵獵作響。
河岸有棵歪脖子垂柳,樹幹上纏著些紅絲線,大概是哪家孩子系的“長命縷”。我伸手摸了摸那些褪色的絲線,想起去年端午,我在這棵樹下寫過一首詩,把柳絮比作未干的墨點,現在想來,竟有些矯情。在柳樹下坐久了,竟感覺根須從褲管裡爬進皮膚。有人在遠處放《賽龍奪錦》,鑼鼓聲碎成玻璃碴子。水面上,漂來幾片菖蒲葉,葉脈裡游動著千年未干的淚痕。我忽然抓起一把泥沙,拋向河心,看那些渾濁的歎息,如何被水波慢慢消化,變成魚群吞吐的氣泡,氣泡裡都晃著半張憂國的臉。
母親讓我去買粽葉。菜市場鬧哄哄的,賣艾草的女人穿著藍布裙,草繩打結緊實得很。摸到粽葉時,涼絲絲的,想起老家下雨的屋簷,還有鄰居李奶奶圍裙上的水痕。她問要蘆葦葉還是槲葉,我想說"要一把刀劍,要一塊沉水的石頭",卻說:"各來兩把。"
夜晚來得慢。檯燈把我的影子釘在稿紙上,像釘住一隻試圖蛻變的蟬。鋼筆尖,在"屈原"二字上洇開墨漬,暈成小小的黑洞。"不是讒而見疏/是大一統的思想/把眾人皆醉的夜/縫成裹屍布"——寫到這裡時,鋼筆突然斷水。摔下筆,看見墨水瓶在月光裡,晃成汨羅江的模樣,而自己的指紋如艾草的煙熏在瓶壁上。抓起酒杯灌了一口,白雲邊在喉嚨裡燒出條棧道,直通兩千年前那個抱石的身影。我聽見自己的心跳,和遠處的蛙鳴絞成亂麻,看見兩千年前的月光,正在筆尖凝結成霜。當最後一行字刺破紙背時,窗外忽然落雨,雨滴敲打玻璃的節奏,竟與千年前的楚歌合拍。
晚上在餐桌上包粽子。糯米在手裡滾成月牙,嵌顆紅棗,像滴了滴血。麻繩勒緊時,胸口喀嗒一聲——是肋骨在響,還是心裡有什麼東西裂開了?抬頭看,路燈把天染成紫湯,像小時候摔破的紫藥水瓶兒。粽子煮好放在陽台窗台上。水汽糊了玻璃,像蒙了層霧。一隻鳥撲稜過去,把粽子掃到樓下。我趴在窗台看,那團青白的東西躺在地上,慢慢變冷,像顆掉了的乳牙,又像顆沒亮起來的星星。
關上檯燈,坐在黑暗裡。聽見自己的呼吸,跟遠處的汽車聲混在一起,像有人在哼調子。忽然覺得,有些話不用寫出來,就像傷口不用給人看——每年端午聞見粽香,喉嚨裡總有點澀,可能這就是老輩人說的"念想"吧。
夜半時分,睡意朦朧,我開始在夢裡畫龍舟。我看見自己坐在船頭,卻沒有槳,兩岸的楚歌變成無數只手,推著向墨色深處沉沒。我忽然明白,屈子投江時不是悲壯,是解脫——當詞語再也載不動靈魂的重量,唯有沉沒是最輕盈的飛翔。
窗外的雨仍在下著。摸出根煙點上,看火星一明一滅。覺得自己像塊石頭,掉在水裡的石頭,正在詞語的汨羅江底,慢慢長出鱗片,長出鰓,長出能在水中呼吸的,新的靈魂。
翌日端午,早上被鳥叫吵醒。夢散了,像抓不住的煙。嘴角沾著墨跡,像一道未癒的傷口。艾草的香味漫進窗戶,我趴在稿紙上沉思,追問。昨晚寫的紙被風捲進臉盆,墨字在水裡泡開,"粽子"兩個字鼓泡泡,像魚嘴一張一合。我撈起紙,對著太陽看,筆畫糊成一片,忽然想笑——字本來就該泡在水裡,像屈原的骨頭,在江底長成水草。窗外的粽子,香味越來越濃,彷彿屈子正踩著水,向我一步步走來,手裡握著的不是劍,是一支新生的蘆葦,蘆葦頂端挑著的,是整個春天的星光。當所有的沉鬱突然被星光刺破——原來粽香裡泡著的,不只是千年悲情,更是每個時代都在重寫的《天問》,是傷口結痂時長出的新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