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成舉：傾聽一棵樹的吟唱

　　去傾聽一棵樹的吟唱，是在農曆五月中旬的一個週日。據說這是最好的時機。不冷不熱，又萬物勃發，還鶯歌燕舞。無處不生機。

　　樹，是一棵楓香。二百五十餘年樹齡。掛了牌的。它長在鄂西南來鳳縣革勒車鎮一個叫三黃溝的地方。不，準確地說，應該是在一面山坡的土坎上。這就不得不叫它鼎罐粗的根裸露在外，卻又四處延展，去深植並不怎麼肥沃的土壤中。友人張開雙手去圍它的幹，移動了三次，竟還差尺餘而不能合圍。投目上望，主幹不下十丈。樹冠傘樣撐著，外延半徑有丈餘。有陽光從縫隙中投射下來，穿過薄紗樣的霧，散落在我們四周，七彩，柔和。有風，輕輕吟唱，撓動樹葉樹枝，樹葉樹枝顫慄，也輕輕吟唱。如詩，也如歌。

　　楓香，這方圓幾十里就它一棵。但它並不孤獨。陰鵑與它不離不棄，于樹巔聲聲不息。就在它緊鄰的土坎上、山脊處，也生長了許多的猴栗、青岡、獅栗、杜仲、枇杷、山桃……與其相伴終生。

　　古楓下是這一塊那一塊的箬葉和籐茶，這些喜陰卻又需要陽光的植物，正好與楓香與猴栗青岡們共生共長共繁共茂。楓香猴栗們愛憐著庇護著箬葉籐茶，箬葉籐茶又保濕著楓香猴栗們，還給予它們所需的養料。

　　箬葉和籐茶是農人栽種的。這一帶的青年農人差不多都外出打工掙錢去了，只留下老人留守這裡的鄉愁。土地開始撂荒。有回家過年的一青年夫婦就看到了荒涼，也看到了商機，就運用在外打工時獲得的見識和技術，種箬葉，種籐茶。箬葉銷往東南亞，銷往日本，銷往韓國。籐茶，這種藥食同源，既可做茶飲，又可作中藥(主要降三高，已入湖北省醫藥採購名錄)，還可製作洗漱品、護膚品、糕點的籐本植物，就銷往本地加工廠，變成成品外銷，供不應求。

　　三個婦女正在古楓下巧手翻飛。一個六十餘歲，正在採摘籐茶。兒子兒媳外出打工了，孫子去城裡上學了，老伴去城裡陪孫子了，她卻捨不得故土的雞鳴犬吠，捨不得屋旁的涓涓溪流，捨不得林間的鳥鳴樹吟，捨不得空氣清新帶來的康養。她把土地流轉給了承包商，既不見了土地的荒蕪，又有了不菲的收益。閒得不愛了，就就近去給承包商採摘籐茶，每斤有八元錢的收入，一天也有幾百塊，那叫一個舒爽！她採摘的是龍鬚。龍鬚在她的拇指與食指間輕吟，迎和著她的笑靨，也迎和著古楓的吟哦。另兩個在採摘箬葉，也是留守婦女。箬葉與她們齊肩高，只露出她們甜甜的笑。箬葉葉張厚實寬大，清香外溢，叫她們、叫我們好一個享受！她們也是不願離開故土，也是土地流轉了，也是閒得無聊時來給承包商打打工的。兩塊錢一斤，一天也有兩、三百的進賬。一個說她六十多歲了，我卻怎麼也看不出，就說頂多不過四十。她就笑，爽朗的那種。她說，我才四十那就好囉，說不定也當老闆了！我說，說不定你就是深藏不露的老闆呢！她說，你真會說話，我像老闆嗎？又說，不過，你也說得對，我是我們家的老闆，我是我的老闆！一切我說了算！其後，反問我一句，心寬出少年呢！我能看著不年輕麼？就又笑，笑聲蓋過了箬葉的吟唱，也蓋過了古楓的吟唱。另一個很少參言，雙眼只盯著箬葉。問一句才答一句，輕言細語的，有點磁性。她才來，是個新手，她的心思不得不放在修煉採摘技術上。她不管我們的好奇，也不管箬葉的吟唱古楓的吟唱。我們離開後，傳來了不知是哪個婦女的輕唱，甜潤，幸福，悅耳悅心！

　　承包商的家在離古楓二百米處，夫婦倆都二十幾歲。他倆正在給送來的箬葉、籐茶打包，好及時送往收購點。男的說，還是回來自己當老闆好，爽！他又說，他流轉了百來畝地，自己掙得了幾個錢，也按天發給老百姓管理費、採摘費，按年兌現土地流轉費，有錢大家賺，爽！這兩個“爽”，他說得自然，毫不做作，我知道他是真爽了。我就問他一年收入幾許，他扭捏了，不答，只笑，問得緊了，才不好意思地說，幾個油鹽錢而已。女的卻坦然，不遮不掩，很自豪的樣子，說，不多，毛收入每畝萬多！我說，你們這老闆當得值！並為她豎起大拇指。她有了瞬間的羞澀，急忙把眼看向遠方，說，開年了，面積還擴大！說完，就去拿起幾摞箬葉，並用帶子繫好，送給我們，說，過幾天大端午了(農曆五月十五)，拿去包粽粑，特別香的！

　　承包商的母親正在準備午飯，新鮮的豬排剛砍出來，滿滿一大盆。她說，她們要搶時間搶收入，哪有時間做飯？我們也要搶季節搶天氣，就每天免費供她們一餐中飯。又說，做人不可摳門，應該善待她們！沒有她們的辛苦，也就沒有我們的收入！

　　我與她聊起了那棵楓香樹。她說，那是一棵有福之樹！幾百年不枯，幾百年不倒，一直護育著我們一代代人，恩賜著我們一代代人。可惜你們來的不是時候，要是早晚來，喜鵲、白鶴、畫眉、斑鳩、陽雀等等幾十種大大小小的鳥雀都落在樹上，比著鳴叫，唱歌一樣，熱鬧得很，好像整個樹都在唱呢，聽著好舒服！

　　我就想，下次再來，一定住上一夜，扎扎實實傾聽那棵樹的吟唱，也扎扎實實傾聽農人的吟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