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慶收:紙上驚雷筆底雲
稿件来源:菲律賓商報
2025年07月25日 23:09
每個書家都在探尋屬於自己的筆意,而每個出色的書法家也都擁有獨特的筆意。在這裡,書法不只是書法,它是書者與作品的對話:運筆的節奏,書寫者的神態、力道、性情、思緒流轉,種種由筆墨傳遞出的氣質,構成了書法家“自己的筆意”。筆意,是創作者通過其媒介,無論是筆墨還是文字,所傳遞的獨特氣質。它既是技術控制的痕跡,也是心性外化的印記,涵蓋運筆的節奏或句式的長短,疏朗的格局或人生的頓悟。
近來品讀江南書家崔寒柏的書法作品,總想把體會到的韻味,分享給志同道合的人。在這難得的時光裡,擱下俗務,展一展紙,感受筆意氳染,細觀筆勢之間流轉,看“會跳舞的毛筆”如何在宣紙上遊走。此刻,若能再臨幾行古人的法帖,便是極好的。
先前,我只見過崔寒柏的一些作品,感受到文人的清雅與灑脫,也未深究。後來在崔先生為中國書法家協會題字時,有幸見到真跡掛在了牆上。那是六尺古紙,書寫著濃厚大字,盡顯一個書家的沉澱。字數不多,筆勢疏朗有致,且看他如何為字“賦形”。比如寫“伊尹”二字,“伊”字寫得穩重,空間處理精妙;“尹”字則寫得疏朗,字形適度誇張。二字並置,盡顯一座城市的文化底蘊。再如那個“水”字,寫得相當靈動,彷彿水本身喜歡嬉戲,運筆中也蕩漾著韻律。還有“古”字,起筆時墨色尚濃,那韻味是言語難以形容的,氤氳的墨氣透出空靈,妙不可言,連宣紙都顯得生動起來。
看到崔先生的作品,我想起一個人,黃庭堅。黃庭堅在《論書》中寫道:“作字須熟觀魏晉人書,會之于心,自得古人筆法。欲學草書,須精真書,知下筆向背,則識草法....。.”這句話不僅道出了書法傳承的要義,更暗含藝術修習的普遍規律:由法度入,從心性出。崔先生的作品,正是這一理念的當代詮釋。黃庭堅強調“精真書”乃草書根基,崔寒柏寫“水”字時,那看似靈動的蕩漾韻律,實則離不開對楷書提按力道的精熟掌控,同時融合了行草書的動態韻律。筆鋒在紙面“嬉戲”的每一瞬,皆是法度內的心性遊走。而他寫“尹”字縱筆取勢,暗合黃庭堅“下筆向背”之論,以略帶誇張的撇畫打破平衡,賦予靜態字形草書的流動性。
這就是一個好書法家“自己的筆意”。這與文人寫作同理。不俗的書家腕下,不只是字形,還有屬於自己的風格;而作家筆下,更是有自己的閱歷,以文章的形式,賦予更多人心靈上的慰藉。書法家以墨跡賦形,作家則以文字賦情。作家高低的文字,總有一種令人折服的魔力,看似平實,卻字字熨帖,讀來如飲清泉,心神俱爽。他筆下那《一霎夏雨》中瞬息與豐盈的感悟,恰似崔寒柏宣紙上“古”字氤氳的墨氣,皆通過動態控制傳遞生命氣質:高低的雨聲以通感凝固瞬間,崔氏的墨色以虛實定格呼吸。
我們來看看高低如何寫天氣和植物。譬如他的散文《一霎夏雨》,開篇便這樣寫道:“下雨來的急,去的也快,現時天邊滾過幾聲悶雷,像是老農的咳嗽,不甚響亮,足以驚動了樹上的知了。”寥寥數語,卻彷彿讓人聽見了雷聲的悶響,看見雨前的燥熱,甚至嗅到泥土被雨水打濕的氣息。字裡行間,雨意淋漓,讀來“真舒眼”。他以“老農咳嗽”喻雷聲,是通感與白描的融合,用市井意象消解了雨的宏大,落地為生活的豐盈。他寫夏雨的來去,寫幼時與祖父的對話,寫巷口茶館的閒談瑣事,筆調從容,卻在不經意間落下一句:“人生在世,亦如夏雨,短暫卻自有其豐盈。”短短一句,便讓整篇文章神髓凝聚。
再比如《半窗微雨》,他寫“雨是雲的信”,寫雨天的細微變化,寫人們總愛追逐熱鬧,卻忘了最熨帖的風景,往往藏在“雨絲織就的簾幕裡”。
這樣的文字,看似漫不經心,實則是反覆琢磨後的“刪繁就簡”。正如畫家蔡皋所言,好的散文是“苦心經營的隨便”,它不是真的隨便,而是把功夫藏得極深,讓句子自然流淌,彷彿生活本身在說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