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宇璨:潮州賞橋
稿件来源:菲律賓商報
2025年08月02日 00:01
夏日的潮州暑氣撲面,彷彿整座古城都在氤氳的水汽裡浮動。忽然想到,韓江滋養的此城,街巷何處不連著小橋?古城二千餘年光陰細密織就,究竟該從哪一道橋走入這歲月深處?心中正躊躇,目光卻早已不由自主地拋向城門之外,那枕在韓江之上的廣濟橋,沉穩如一位老友,候在眼前。
清晨暑氣未濃,江風倒還清爽。廣濟橋那十八梭船穩穩臥波,連起廿四座堅實墩台,恰如一道長鏈,鎖住韓江奔流。踩著厚實船板,微微搖晃,足下有水聲潺潺。舉目望去,寬闊的江面被朝日熔成金色,點點波光搖曳著往來的小舟側影;岸上的小樓人家,門戶輕啟,婦人探身晾曬花衫的身影投在粼粼江水上;樹蔭底處三五老者聚坐石條凳上,蒲扇輕搖,茶壺邊放著收音機,悠悠地哼唱幾句潮劇的老腔。早起的少年郎背著書包,腳步輕快地掠過河沿……好一副鮮活的小城晨光畫卷。
初見這“浮橋”奇觀,心下震動卻又意猶未盡。此後只要有空,我便留連于潮州古城的橋間穿行。讀過韓愈的《潮州祭神文》,便去尋韓江北堤之上的“鱷渡秋風亭”,那裡有傳說中祭鱷的舊址;聽過“一里長橋一里市”的老話,便去認一認古意森森的太平橋;流連在許駙馬府的小巷深處,也曾邂逅一彎無名青石小橋,橋下窄窄的一抹清淺,在深巷天光裡安靜流著,無聲倒映著灰磚黑瓦的古樸飛簷。
多年前在城裡小住,巷口便是仙橋。夏日的潮州雨水足,小橋下的浮瓜船滿載而歸。鄰里孩童歡呼雀躍,聚在埠頭,看黝黑的船夫在濕漉漉的木跳板上穩當地卸下瓜果,滿擔的甜香似乎染透了窄窄的水巷空氣。我隨鄰居阿婆去買瓜,阿婆用潮語熟稔地問著價格,末了笑咪咪地拍拍圓滾滾的西瓜扭頭對我說:“孥啊,橋頭的船瓜‘平又靚’,煲糖水甜掉舌啊!”她臉上的皺紋都洋溢著簡單的滿足。如今再去舊地,小仙橋猶在,埠頭卻換了景致,只剩幾位白髮老者仍坐在橋欄邊納涼閒話,時光彷彿都慢了幾許。
翻閱了許多關于潮州風物的古籍札記,一座座古橋的名字在紙頁間浮動:登雲、西關、三元……讀至那首傳唱已久的歌謠“潮州湘橋好風流,十八梭船廿四洲”,恰是廣濟橋昔年的風姿神韻。又見古人筆記中提到湘子橋橋墩藏有“鉎牛”鑄鐵,鎮著水妖。如今橋邊只剩一頭獨守江風的鐵牛了,模樣憨厚,卻閱盡了無數渡頭的往來。這小小的城,每一道橋似乎都連通著一段水寫成的市井春秋。古橋作為地標,常在詩文裡成為送別的見證,默默指引著遠行的方向。
一次,陪著北地來的朋友走過廣濟橋那浮舟晃動的橋面,看過竹木門旁玲瓏的“太平橋”後,朋友忽然問我:“潮州多水多橋,可有最‘細’(小)的一座?”我笑著答:“要講最小確實難講定哦!不過穿街過巷,石板疊的小橋多得是。要不哪來‘山橋小市’‘小橋流水’的景致?”就如在鳳凰洲的竹林曲徑裡,不經意一腳踏上的單拱玉帶橋,低伏在一塘翠竹碧影之間,渾然天成。再踱進古城內縱橫交錯的“猷灶義興甲”老街巷,不經意就會遇見幾步跨過的微拱石板橋,或平架于水巷口的木樑小橋。這些橋太細太小,常常只在流水之上才顯出它的意義,站上去環顧四周,古舊的亭台,盤繞的青籐,還有人家窗台上悄悄垂下的幾支粉白色三角梅,便都成了近在咫尺的詩意。
潮州的夏,橋影浮動于每個轉彎處。每一座橋,都像古城脈搏裡一個古老而溫煦的跳動。它不是風景的邊,恰是生活本身的凝定與流轉,腳步踏過橋面時,千載時光便沉靜成水邊一句無人言明的熟語:有橋正有路,有水才有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