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燕平:荷
稿件来源:菲律賓商報
2025年08月07日 00:05
最早識荷,是從蓮子開始的。
五歲那年,遠嫁建寧的大姨回娘家,帆布包往桌上一傾,瑩白的蓮子滾出來。她教我嘗蓮子,跟母親搭話:“青嫩時生吃也清甜。”母親正耐心挑蓮心,灶邊外婆添著柴,紅彤彤地火光映著她溝壑縱橫的臉:“偏要跑那麼遠,一年見不上幾面。”舅媽正在炒菜,擼了擼劉海。滿屋團圓的暖裏,大姨只笑著哄我:“建寧的荷田望不到邊,等你長高,帶你站在荷塘裏,聞著花香吃甜蓮子。”那時便對蓮花有了遐想。
不懂“遠嫁”時,只覺蓮子粉香漫口,甜味裏滿裹著陽光烘焙過的焦香。後來自己也成了遠嫁女,才懂那層硬殼裏不只是甜——多少獨自扛過的難、夜裏咽下的澀,都被細細的裹進殼中。再回娘家的,只想捧出最飽滿的甜,去說些順遂事、荷塘趣,看家人眼裏漾起安心的笑。生活即使再粗糲,也化成了荷塘的風與月,滋養著"遠嫁女”都長出一根蓮心,似苦,卻釀出自己的回甘。
真正見荷,是十歲盛夏那次采桃的意外。端午餘溫未散,盛夏攜熱風漫過山頭,把水蜜桃灌得飽滿香甜。我和曉曉、雪兒踏樹蔭上山,蟬鳴在枝葉間織成密網一樣,歡快地我們走錯路,爬至山頂,竟撞見一片荷塘。
荷葉比人高,像無數綠傘挨擠著遮了大半天空。風過處,葉浪“嘩啦啦”湧,葉縫漏下的陽光在水面上跳躍,粉白荷花浮在光裏,像剛從水裏撈起的雲。曉曉踮腳扯片大荷葉扣頭上,水珠滴進脖子,縮起頭的樣子逗得我們直笑。我蹲在池邊,見蜻蜓停在花苞上,藍翅膀閃著光,手剛要碰,它“噌”地飛了,倒驚得我摔進荷池。夥伴們撈起我時,滿身黑泥也蓋不住歡喜啊!
回過神時天已擦黑,夥伴們慌了神,看不清回家的路了。遠處洩洪壩的水泥斜坡,在月光下泛著白——這是下山的方向!曉曉突然喊:“滑下去!”她先蹲在邊上,半躺著“嗖”地溜到底,褲腿沾泥卻叉腰笑。我正猶豫,雪兒從後推了一把,我也滑下去了!此時,風從耳邊刮過,手心攥著的荷葉梗汁蹭在皮膚上,涼絲絲的。
後來在異鄉加班到淩晨,對著空辦公室發呆,總會想起那個傍晚:曉曉的勇敢、荷葉的水珠、洩洪壩的風……童年夥伴的陪伴,雖狼狽,卻像荷梗汁,涼絲絲沁進心裏,滿是歡喜。
再特意去見荷,是帶四歲兒子賞荷。六月大學的池邊,荷剛冒尖,一只紅蜻蜓便落上去,翅尖微顫。"媽媽,這是小火箭!"兒子喊道。不遠處戴草帽的攝影師,對著同一花苞拍了幾十張,笑著說:“角度不同,花的魂就不同。”我們彼此加了微信,沒想十五年後經文友引薦入當地攝影協會,推薦的負責人竟就是他。那一刻懂了,專注的人會發光,像荷花紮根污泥,眼裏卻只有天光。
無意間見殘荷之美,是孩子初三那年的十一月。陪他去稻田實踐,路過旁邊荷田,驚得說不出話。涼風裏,荷池無一片好葉、一朵殘花,只剩倔強的梗子歪扭支棱,暗咖色蓮蓬低垂著。夕陽將最後的金紅潑在水面,卷邊的枯葉半浸水中,染成了一池琥珀色;有的枯葉卷成弧度,在水面映出疏朗的影,脈絡清晰;有的葉上則生著破洞,似被歲月親吻過,餘暉穿洞灑在水面,蕭瑟裏透著從容。我這才懂,殘荷比盛夏嬌豔更動人——它已不著急開花給世界看,那是一份浮華看淡後,沉甸甸的實在,那是洗盡鉛華的一種溫和與篤定。水下的根,在淤泥裏默默舒展,比盛夏時更扎實,顯得平靜而浩蕩。它已悟透了“出淤泥而不染”的真諦。
風又起,荷花搖曳,有全開的、半攏的,也有剛謝瓣露青蓮蓬的。淡淡的荷香漫過來,像那年大姨包裏蓮子的味道,又像童年洩洪壩上潮濕的風。原來我們都在時光裏,慢慢長成了自己的那朵荷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