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潤和：侗寨的古屋

　　我愛看老屋。就像在山西平遙的古城牆下，觸摸著青磚的涼意，指尖彷彿能觸到晉商駝隊穿越風沙的印痕；嗅著梁木的微香，彷彿聞到了票號掌櫃撥打算盤的煙火氣。一座老屋便是一方水土的印記，如莽林間靜臥的磐石，如溪流畔不語的渡口。這回，是在黔東南的深山裡，遇見了一片老屋。

　　這小寨子，是貴州省黎平縣肇興侗寨。從縣城蜿蜒而來的山路，引著人漸漸沉入群山的懷抱。春深時節，是黔地最濕潤的辰光，肇興侗寨那鱗次櫛比的吊腳樓，黑瓦覆頂，杉木為骨，層層疊疊依著山勢鋪陳開去。晨霧未散時，整座寨子便浮在乳白色的氤氳裡，只露出青黑的屋脊，宛如墨線勾勒的畫卷。待到天光漸亮，霧氣散去，木樓、鼓樓、禾倉、戲台，便都清晰地顯露出敦厚的身形。木頭的紋理，瓦片的排列，石階的磨痕，都浸潤著一種被時光反覆摩挲的溫潤光澤，沉靜而安詳。

　　那層層疊疊、錯落有致的青黑屋宇啊，穩穩地扎根在這片坡地上，肇興便成了一座生長在時光裡的山城。寨子中央，最顯眼的是那座五層的鼓樓，如塔似杉，層層飛簷直指青天。走近了看，樓身全由粗壯的杉木榫卯咬合而成，不見一釘一鐵。寨裡的老人坐在樓下的長凳上歇腳，見我仰頭細看，便笑著搭話：“後生仔，莫光看它高，這老夥計，肚子裡裝著故事哩！”他指著鼓樓頂端鏤空的斗拱：“瞧見那蜂窩般的木格子沒？舊時寨老議事，遇急事便登頂擂鼓，聲浪穿過這些孔洞，十里八鄉都聽得真真切切！”鼓樓前的石板坪，被無數腳步磨得光潔，倒映著飛簷的輪廓。老人說，早年間寨子裡議款定約，都在這裡；後來集體出工，也在這裡敲鐘集合；如今嘛，成了後生姑娘們行歌坐月、老人擺古閒談的好地方。這座鼓樓啊，它靜立于此，聽過笙歌，見過族人團聚離散，寨子的悲歡離合都沉澱在它每一根沉默的梁木裡。我撫摸著那溫潤的杉木柱，心中唯有深深的敬意。

　　離鼓樓不遠，一座花橋橫跨溪流。廊簷低垂，木柱上留著風雨撫過的印跡。橋頭幾位老人閒坐，見我駐足，便指著鼓樓笑道：“後生，鼓樓是侗家的膽，花橋是侗家的魂哩！”沿溪行至寨邊，幾座禾倉靜立在水塘之上。細長的木柱支起小小的倉房，底下是粼粼的水波。一位阿婆正在塘邊晾曬藍靛染的布匹，深藍的布匹在風裡輕輕晃動。她見我好奇，便道：“老輩人想的法子哩！倉房懸在水上，耗子爬不上，火也燒不著，存下的谷子才安心。”水塘映著禾倉黝黑的倒影，也映著阿婆滿是皺紋卻安詳的笑臉。這懸空的智慧，竟如此樸素而恆久。

　　沿著濕潤的青石板路往寨子深處走，目光總會被那些高聳的吊腳樓牽引。它們依著陡峭的山坡，用長長的木柱穩穩撐起生活的重量。終于走到一棟格外古樸的樓前，木色深褐，瓦簷低垂。一位頭髮花白的老者正坐在門檻邊編著竹簍。他見我駐足，便招呼道：“後生，進來喝碗油茶？”我走進堂屋，只見火塘裡的火種長年不熄，熏得屋樑泛著溫潤的棕黃。老人摩挲著堂屋的主柱，那柱子油亮如銅：“掌墨師的墨斗一彈，千根木頭就聽話哩！這根主心骨立起來時，我阿公還是個娃仔。”環顧四周，木壁板浸潤著煙火氣，幽光裡彷彿能照見幾代人的身影。老人絮叨著，哪年添丁，哪年嫁女，哪年寨子裡遭了山洪，這老屋都穩穩當當地護著一家人。這吊腳樓啊，它不僅是遮風避雨的居所，更是血脈綿延的見證，是侗家人安身立命的根基。

　　寨尾溪澗旁，一株老榕樹盤踞在石階上，它垂下的氣根如同凝固的瀑流，深入石縫的根須與青石長成了一體，成了寨子天然的階梯與靠椅。幾位孩童嬉鬧著從樹根間竄過，驚起幾隻歇腳的雀鳥。

　　在這片老屋的群落裡流連，每一座沉默的木樓，都像一位飽經滄桑的長者，無聲地訴說著過往。這裡山高谷深，澗水清冽，豐沛的雨水滋養了茂密的杉林，也成就了這木樓的世界。聽說曾有外鄉的商人，看中了寨邊一座老禾倉的木料，想出高價買走，被寨老們一口回絕。看來，肇興侗寨的老屋能歷經風雨而安然佇立，不僅因了這方水土的滋養，更因了這裡的人們。他們守著祖輩的根基，也守著傳給子孫的念想。這些老屋，便是他們扎根于大山的魂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