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恩兵：凌雲山下鑿天工

　　唐開元元年的岷江，濁浪裹挾著川西的寒意，將過往商船拍打得七零八落。往來船家皆言，這江中有吞舟巨獸，每逢朔月便興風作浪。殊不知，對岸凌雲山上的老石匠海通，正望著江心漩渦，將鑿刀在青石上敲出火星。他要在這絕壁之上，鑿一尊鎮水大佛。

　　彼時的樂山城，因岷江、青衣江、大渡河三江交匯，雖有舟楫之便，卻也飽受水患之苦。過往船隻觸礁傾覆者十之有三，岸邊的招魂幡隨風搖曳，成了百姓心頭揮之不去的陰影。海通自幼目睹船毀人亡的慘劇，三十載石匠生涯，他刻過無數佛像，卻始終覺得，唯有一尊頂天立地的大佛，方能降伏這江底的孽龍。

　　海通的想法一出，便在坊間掀起軒然大波。有人說他癡人說夢，這千仞絕壁如何鑿得？也有人笑他不自量力，就算傾盡家財，怕也不夠買鑿子的鐵料。可海通不為所動，背著行囊便踏上了化緣之路。他身披褪色袈裟，手持木魚，從樂山走到長安，又從長安行至洛陽。長安城的達官貴人瞧他寒酸，隨手扔幾個銅錢便要打發；洛陽的富商卻被他眼中的執著打動，解囊相助。三年光陰，他風餐露宿，終于湊得銀錢萬貫，引得樂山刺史章仇兼瓊親自召見。 原以為有了官府支持，大佛建造能一帆風順，卻不想災禍突至。當地豪紳覬覦善款，帶著衙役闖入工地，揚言若不分羹，便要叫停工程。海通怒目圓睜，當著眾人的面，剜出自己的右眼，擲于案上：“自目可剜，佛財難得！” 那只帶血的眼珠在銀錠間骨碌碌滾動，豪紳們嚇得面如土色，連滾帶爬地逃了。工地上的石匠們見狀，無不落淚，鑿山的號子聲愈發震天響。

　　然而，工程的艱難遠超想像。單是設計大佛的排水系統，就耗去三年光陰。海通帶著徒弟們，在巖壁上反覆試驗，鑿出九曲十八彎的暗溝，將雨水引入岷江。可就在大佛初具雛形時，一場百年不遇的暴雨襲擊樂山。江水暴漲，裹挾著巨石衝向未完工的佛身。海通冒雨指揮搶險，卻被滾落的碎石砸中腳踝，癱倒在泥濘中。望著被沖毀的部分佛身，他老淚縱橫，卻仍咬牙道：“佛身不倒，我心不死！”

　　海通圓寂後，他的徒弟們接過衣缽，繼續鑿刻。但因財力漸竭，工程時斷時續。直到四十年後，劍南西川節度使韋皋聽聞此事，深為感動，上表朝廷請求資助。唐德宗李適被這份跨越數十年的執著打動，下旨調撥官銀，並派能工巧匠馳援。此時距工程開始，已過去整整九十年。

　　貞元十九年，凌雲山上鼓樂喧天。當最後一塊石料嵌入佛首，一尊通高七十一米的彌勒大佛終于屹立江畔。它雙耳垂肩，慈目俯瞰，彷彿要將世間苦難盡收眼底。江水從它腳下緩緩流過，再不見往日的暴戾。當地百姓相傳，大佛開光那日，江面突然風平浪靜，有金鱗巨鯉躍出水面，向著佛身三叩首後，游入江心深處。

　　站在今天的樂山大佛腳下，撫摸著歷經千年風雨的石紋，仍能感受到當年鑿子與岩石碰撞的震顫。九十年光陰，三代匠人接力，這尊用血肉之軀鑄就的佛像，早已超越宗教的範疇，成為中華民族堅韌不拔的精神圖騰。它不僅鎮住了江中的“孽龍”，更在歲月長河中，為後人撐起一片精神的晴空。每當暮色降臨，餘暉灑在佛身上，那斑駁的光影裡，似有千年前的號子聲，穿越時空，久久迴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