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宗:青石板的記憶
稿件来源:菲律賓商報
2025年08月22日 23:42
故鄉的青石板路,早已消盡了。如今回去,只見一條條水泥路,平整而光滑,汽車在上面跑得飛快。然而我總覺得少了些什麼。
先前我們村子的路,全是青石板鋪就的。石板是從山裡開採來的,一塊塊並不十分規整,卻自有一種天然的韻味。石板的表面並不光滑,常有細小的凹凸,踩上去,腳底能感受到那微微的起伏。雨天時,石板會泛出一種青黑色的光澤,水珠在上面滾動,像撒了一地的珍珠。
記得小時候,我常常赤腳在青石板路上跑。夏天,石板被太陽曬得發燙,腳底板踩上去,燙得人直跳腳,卻又捨不得穿上鞋子。村裡的孩子們都是這樣,腳底磨出了一層厚繭,走在石板上,竟不覺得痛了。冬天,石板冰涼,我們卻仍舊赤著腳,在霜凍的早晨跑向學堂,腳趾凍得通紅,卻還要比賽誰跑得快。
青石板路的兩旁,往往生著些野草。春天來了,石板縫裡會鑽出嫩綠的草芽,有時還會開出幾朵不知名的小花,藍的、黃的、白的,點綴在青黑色的石板間,煞是好看。村裡的大人們走過,從不曾低頭看它們一眼;而我們小孩子,卻常常蹲下來,對著那些小花發呆,有時還會摘下一朵,插在女孩子的辮子上。
青石板路是有聲音的。穿著布鞋的大人走過,發出“嗒嗒”的輕響;挑著擔子的農夫走過,扁擔“吱呀吱呀”地叫著,伴著沉重的腳步聲;而我們這些孩子跑過時,則是雜亂無章的“啪啪”聲,像一群受驚的小獸。最妙的是雨天,雨水打在石板上,發出清脆的聲響,與屋簷滴下的水珠應和著,奏出一曲天然的音樂。
村裡的青石板路,每一條都有自己的故事。東頭那條通向學堂的路,被無數雙小腳磨得發亮;西邊那條通往集市的路,中間的石板已經被獨輪車軋出了兩道淺淺的凹痕;而我家門前那條小路,因為走的人少,石板上甚至長出了一層薄薄的青苔,踩上去滑溜溜的,我曾在上面摔過不止一跤。
青石板路也是會“說話”的。清晨,當第一縷陽光照在石板上,它們就開始"醒來",散發出微微的熱氣。中午,石板被曬得發燙,遠遠望去,路面上似乎有熱氣在蒸騰。傍晚,石板漸漸冷卻,卻仍保留著白天的餘溫。到了夜裡,石板變得冰涼,月光照在上面,泛出一種清冷的光澤。
記得有一個夏夜,我躺在門前的青石板上乘涼。石板透過薄薄的衣衫,將涼意傳遍我的全身。我仰望著星空,聽著草叢裡的蟲鳴,不知不覺就睡著了。半夜裡,我被露水打醒,發現石板上已經凝結了一層細密的水珠。我爬起來,赤腳踩在濕潤的石板上,那種清涼的感覺,至今難忘。
青石板路還是村裡消息傳播的渠道。誰家有了喜事,誰家遭了災,都會在石板路上傳開。女人們提著籃子走過石板路,在井邊相遇,便開始了閒談;男人們扛著鋤頭走過石板路,在田頭碰面,便交換著村裡的新聞。我們這些小孩子,則常常趴在石板上,耳朵貼著地面,聽遠處傳來的腳步聲,猜測是誰來了。
如今回想起來,青石板路簡直是我們村子的血脈。它們連接著每家每戶,通向田野山林,延伸到外面的世界。我離開村子的那天,正是踏著青石板路走的。記得當時下著小雨,石板濕漉漉的,我的布鞋踩在上面,發出沉悶的響聲。母親站在門口,望著我走遠,直到我的身影消失在石板路的拐角處。
後來,村裡修了水泥路。先是主幹道,然後是支路,最後連我家門前的小路也鋪上了水泥。青石板被撬起來,不知運到了何處。水泥路確實方便,下雨天不再泥濘,車子也能開到家門口。可是,我總覺得少了些什麼。
去年回鄉,我在村口遇見一位老人。他已經八十多歲了,拄著枴杖,在水泥路上慢慢地走著。我問他可還記得從前的青石板路,他停下腳步,用枴杖敲了敲地面,說:“這水泥路啊,硬邦邦的,哪有咱們從前的石板路好。石板路會‘呼吸’,這水泥路,死氣沉沉的。”
我蹲下身,用手撫摸著水泥路面,冰涼而堅硬。忽然,在一處破損的路邊,我發現了一塊青石板的殘片。它被水泥包裹著,只露出一角,但那種青黑的色澤,那種天然的紋路,我一眼就認出來了。我用手指輕輕撫摸著它,彷彿觸摸到了過去的時光。
青石板路消失了,連同那些在石板路上奔跑的赤腳孩子,那些石板縫裡頑強生長的小花,那些雨天裡在石板上跳躍的水珠,都成了記憶中的畫面。只有偶爾在夢中,我還能看見那條蜿蜒的青石板路,在月光下泛著幽幽的光,通向遠方,通向過去。
也許,這就是所謂的鄉愁吧——對一條早已不存在的青石板路的懷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