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純輝:秋踩千兩金
稿件来源:菲律賓商報
2025年10月11日 00:52
安化的秋,空氣有股舊木頭曬過後的甜味。江邊的曬架一架連一架,苧麻布、篾簍影子橫在地上。倉門半掩,黑茶的氣息往外拱,似一口老窖開封。這個季節,作坊裡最忙的不是鍋,是腳——千兩茶要“踩”,要把散亂的茶筋踩成一支挺直的柱身,靠的不是花哨,靠勁道,靠章法。
把頭先看料,再看天。料粗一點不怕,腳下能收;天若潮,就多蒸一回,寧可慢火,不許走捷徑。號子一吼,三人一繩,圍著篾簍踏。先探,再壓,隨後穩住腰,腳心把地抓死,力從胯裡擰出來。上身不亂,肩不過肩,眼不看人,專看茶面。踩到第三輪,茶筋全攏,柱身開始“起脊”,把頭叫停,換綁,篾絲交錯,給秋天纏了一層筋骨。看客只道“辛苦”,行裡人知道這叫“把茶踩硬”。硬了,才撐得過冬,才扛得住歲月。
千兩茶的程序簡,容不得偷。蒸,不是悶;晾,不是曬;踩,不是跺。每一步都要有節,有呼吸。老作坊裡,拍子靠嗓門:嘿咿……落;嘿咿……起。腳在地上寫字,橫豎撇捺,筆畫分明。外頭人說“像舞”,把頭只點頭道“像就像,別真當舞。舞給人看,茶給人喝,喝得出腳下功夫,才是本事”。
近年換了新景象。蒸汽鍋爐上了牌照,恆溫恆濕房按規矩運,直播間搭在倉門旁,鏡頭懟到篾絲的紋路。把頭也學會剪視頻,八拍八拍地發,意在告訴城裡人,黑茶不是一包袋泡,背後有腳、有汗、有秋天的溫度。年輕人回來了,戴著手環測步頻,給踩茶配上節拍器;也有人把號子搬進學校體育館,讓學生先學“勾壓步”,再談“傳承”。老一輩見了新玩意兒不慌,板著臉只說一句,規矩不能瘦。不減蒸,不省曬,不虛踩這三條不許省;少一樣,茶就“空”。
規矩之外,還得識時。雨水多,就把倉口開小;風硬,就把苧麻裹緊三分。今年行情反覆,把頭把“樣茶”分三檔:快銷的走小柱,慢養的走大柱,要做“鎮店”的,乾脆分年陳放。外頭是市場裡的一串數字,裡頭是一支一支立在牆邊的茶柱,看得見,摸得著,算得清。有人說非遺怕“節目化”。這話不假,但門票要吃飯,飯要落肚。關鍵是:別把工序抹平,別把勁頭稀釋。人可以對鏡頭,人更要對茶。
湖南的手藝,從不靠神秘吃飯。祁陽的漁鼓講句頭,花瑤的長鼓看腰胯,辰溪的儺戲重臉譜,到了千兩茶,是腳底的學問。腳在地下,心在茶上。把頭不講“文化高度”,只講一件事:柱身立起來,過兩季不垮。城裡來的採訪愛問“精神”,把頭把手往褲腿上一抹,給個乾脆的答案,那就是靠得住。靠得住,才值錢;靠不住,什麼故事都白搭。也要算賬。一柱茶,要人三次輪班踩,要柴火、蒸汽、倉租、運輸,都要錢。把頭把明細攤在桌上,誰也別裝糊塗。村裡幾個年輕人合夥,註冊了小公司,接電商、接團購,也接遊客體驗課。體驗可以玩,但只玩真活。遊客踩三分鐘,能出汗,就給鼓個掌;要是三分鐘不喘,把頭會讓他重來,把腳心貼地,把腰擰穩,把虛火放掉。苦一點,才懂“硬”的含義。
秋越往後越緊。倉外桂花落得碎,倉內茶柱越立越齊。篾絲在燈下泛青,苧麻布把歲月包在裡面。把頭不愛多言,收工時把篾刀掛回釘子上,回頭看一眼倉口:夜風往裡鑽,在給這一屋子的茶試冷。第二天一早,還是那三件事,看料、看天、看人。料要厚實,天要穩,人要心靜。三樣穩住,茶就不怕遠路。
說到底,非遺兩個字,既不能端著,也不能摔著。端著,變成供著的匾;摔著,變成可憐的道具。千兩茶教的道理十分直白,把東西做硬,把賬做明,把人做穩。硬,抵得住時間;明,過得去市場;穩,扛得起風雨。秋風一起,倉門半開半掩,那股甜味從篾絲縫裡湧出來。過路人不必懂門道,也會點頭,這味道踏實。這一口踏實,就是湖南的身段和火氣。等到寒露落下,江霧更重,倉裡更干,把頭照舊吼號子、踩茶、扎篾。外頭喧嚷歸喧嚷,裡頭腳步一落一落,在給秋天寫收尾。寫完收尾,等明年芽頭再起,再開一輪章法。穩,還是那一個字;硬,還是那一雙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