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閱涵:東籬把酒黃昏後
稿件来源:菲律賓商報
2025年10月18日 00:55
起初,只是去尋幾枝菊。
園子是有些荒蕪了的。說是園子,其實也不過是屋後一方閒地,由著那些植物自在地長。蓑草連著些枯籐,在漸深的秋風裡,顯出一種蕭索的、卻又是坦然的黃褐色。唯有那一片菊,是這滿目蒼涼裡不甘沉淪的亮色。它們不是花房裡那些嬌養著的、有著標準圓瓣的名品,只是些再普通不過的野菊,一叢一叢,挨著那半頹的、爬滿了暗綠苔痕的竹籬笆,潑辣地開著。
我俯下身,想去折最盛的那一枝,指尖觸到那微涼而堅韌的花莖時,心裡卻忽然軟了一下,竟有些不忍了。它在這冷風裡開得這樣努力,我何必將它帶走呢?由它在這裡,與這黃昏,與這秋風,自在作伴,豈不是更好?
既是賞菊,便該有酒。這念頭來得毫無道理,卻又順理成章。轉身回屋,從櫥櫃深處摸出那隻小小的陶土酒壺,又拿了個同樣質地的圓杯。壺是舊的,杯也是舊的,都帶著歲月摩挲出的溫潤光澤。壺裡是去年鄰家送的、自家釀的米酒,一直擱著,未曾動過。拔開用紅布緊緊塞著的壺口,一股醇厚而溫柔的香氣便逸了出來,不像新酒那般嗆烈,倒像是一位老友沉默的問候。
我也不進屋,就在那籬笆邊一塊平整的青石上坐了。石上沁著秋涼的寒意,隔著薄薄的衣衫傳過來,人倒是更清醒了幾分。斟了半杯酒,酒色是極淡的琥珀黃,與眼前的菊色倒有幾分相映成趣。淺淺地呷一口,那酒液是溫潤的,帶著米糧特有的甜香,緩緩地滑過喉間,一股暖意便從小腹處悠悠地盪開,將這週遭的寒氣驅散了不少。
這時節的黃昏,來得是極快的。方才天邊還是一片明亮的魚肚白,轉眼間,西邊就燒起了霞。那霞光起初是金紅的,像潑了上好的胭脂,將雲彩的邊都勾勒得亮晶晶的;不一會兒,顏色便沉了下去,成了紫檀色,又成了鴿灰色。最後,所有的濃艷都收斂了,天幕變作一片勻淨的、深沉的寶藍。遠遠近近的屋舍,都成了墨色的剪影,只有窗戶裡透出一點溫暖的、橘黃色的燈光。
風是徹底地涼了,吹在臉上,有了一種清冽的意味。園子裡的蟲聲,不知何時,也稀疏了下去,只剩下三兩聲,顯得那寂靜更加廣大而深沉了。我握著那杯殘酒,並不急于飲盡,只覺著自已也彷彿成了這暮色的一部分,輕飄飄的,沒有多少份量。平日裡那些紛至沓來的思緒,工作的煩擾,人情的糾葛,此刻都退得遠遠的,模模糊糊的,像隔著一層毛玻璃,竟有些不相干了。心裡是空的,卻又不覺得慌,反倒有一種難得的踏實與安寧。
忽然想起了易安居士寫的詞“東籬把酒黃昏後”。她寫這詞時,是怎樣的光景呢?怕不似我今日這般閒散。那“黃昏後”的酒,飲下去,怕是滿口的苦澀吧。是“莫道不消魂,簾卷西風,人比黃花瘦”的孤寂,是“尋尋覓覓,冷冷清清”的淒惶。她的東籬之畔,站著的是一個朝代的背影,一個女子飄零的身世。那酒,是澆愁的,卻只怕是愁更愁了。
而我此刻的東籬,雖也冷清,卻只是我一個人的冷清,是平和的,甚至是自願的。我的愁,若也算愁,那也只是個人的、微末的煩惱,與她那沉甸甸的家國之痛比起來,輕渺得如同這杯中升起的一縷酒氣了。能安然地坐在這裡,對著菊花,飲一口淡酒,看天色緩緩地暗下去,這本身,已是一種莫大的福氣了。
最後一抹天光也隱去了,月亮還沒有上來,四下裡是純粹的、濃得化不開的黑。風過處,籬邊的菊叢發出細細碎碎的聲響,像是夢囈。杯中的酒早已冷了,我舉起杯,將最後一點一飲而盡,那涼意便直貫下去,人卻愈發地清醒了。
我站起身,拍了拍衣上的塵土,轉身向那亮著燈光的屋子走去。身後的東籬與菊,都隱沒在黑暗裡了,只有那清冽的香氣,還執拗地追隨著我的腳步,久久不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