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麗玲：石榴紅透江南雨

　　秋雨起時，江南水汽就帶了脾氣，一會倒下來如傾盆大雨砸得青瓦乒乓有聲，一會細細密密地順著簷角垂成串珠簾子，落在油光發亮的石榴上，熟透的大果實藏在葉隙裡閃著光，籽粒飽滿，紅彤彤。

　　這種紅色寶石，直接生嚼很酸，要巧手侍弄才得滋味，小時候家裡的庭院前就有一棵老石榴樹，到了秋天結果之後，母親總是輕手輕腳摘下幾顆，摸摸裂縫的果實，說“紅寶石得見光才甜”，剝出籽粒放在竹匾裡晾著，等到果皮蜷縮，籽粒也失了水分，就放進粗陶罐子，一層籽粒一層冰糖，最後澆上米醋封存起來，時間就在壇口緩緩流淌，酸澀慢慢釀成濃郁，開壇的時候胭脂色的液體盛在白瓷碗裡，看起來就十分誘人，抿一口暑氣就散去不少，母親捻起一粒籽遞給我嘗味，“日子好比是這酸溜溜的汁水，先吃點苦頭才會甘甜”。

　　後來讀閒書，見到江南文人聚會喝酒的時候用石榴醋佐酒，想起舊時的庭院，坐在廊子下擺著個小桌子，三兩個朋友面對面坐著，冰鎮過的醋倒在青瓷杯子裡頭兒發紅，像酒又不是酒的樣子，在裡面還沉著些沒化開的冰糖塊，慢慢的一點一點地品嚐著，甜的酸的滋味就從嘴裡散出熱氣來，從毛孔上漸漸消失掉，大概也就是這樣了——悄悄地藏在這些日常用品當中平息燥熱心緒的好處。

　　石榴紅透的時節，也是滋補的好時候，蘇浙一帶的鄉間就有“食石榴鴨”的老習俗，農家院裡養著當年孵化出來的仔鴨，翅膀剛硬起來的時候最是活泛，抓一隻褪了毛洗乾淨切塊，灶膛裡的火苗旺旺地燒著，鐵鍋裡的油也熱了，新搾出來的菜籽油在鍋裡一熗，鴨肉塊“滋”的一聲掉進去，炒得金黃焦脆的時候，抓一把新剝出來的大蒜瓣拍碎扔進去，再舀幾勺石榴醋倒進鍋裡，加點清水，小火慢慢燉煮。母親這時候就挪到院子角落裡去摘兩個紅彤彤的小辣椒，乾脆利落地切成小丁撒進去，揭開鍋蓋的時候熱氣帶著酸甜鮮味撲面而來，湯汁是鮮亮的紅色，咕嘟咕嘟地冒著泡，蒜瓣被燉得軟趴趴的，鴨肉也燉得很入味，每一口都能吃到太陽的味道，在飯桌上，媽媽把鴨腿放進我的碗裡對我說：“囡囡乖，吃空碗才會長力氣。”這樣簡單的俗話加上好吃的味道就把外面潮濕悶熱的氣息擋在外面。

　　生活起起伏伏的時候，就更該活出點滋味來。郭沫若先生讚歎石榴是“夏天的心臟”，擁有“奇崛而不枯瘠，清新而不柔媚”的風度。平時的果子酸澀，但經了時間的酒，再靠著手藝慢慢熬煮，就能變成驅濕氣散鬱結的好藥，隔壁王奶奶家總飄著酸香味兒，她總是念叨“三淋雨水兩把籽，甕裡藏著個紅月亮”，文人寫下的不過是尋常細雨，在懂得珍惜萬物、愛護生命的老人眼中，也有天地靈氣在流轉。

　　窗外的雨絲仍細細密密地織著簾子，案頭青瓷碗裡剩下半碗自己釀的石榴醋，紅艷艷的，我輕輕晃著碗，那濃稠發亮的汁水就輕輕地漾開，果籽在其中緩緩打轉，酸甜氣息一縷縷地飄出來，在潮濕空氣裡遊蕩，于是提筆寫下這些字句的時候，舌頭底下還留著那種化不開的味道，是秋天的雨，是枝頭上的紅，也是母親灶台旁那一聲長長的叮嚀，把寡淡的日子釀成了這樣濃稠悠長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