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銀峰:雨聲銹蝕的童年
稿件来源:菲律賓商報
2025年10月18日 00:56
因為我住的是頂樓,雨下起來,就能聽見嘀嗒,嘀嗒,敲擊雨水管的鐵皮聲。有如銹了的老鐘,在耳膜上一下下敲打。在這座小城的最高處,我無處遁逃,唯有聽任這秋雨的絮叨,將半生的濕冷記憶一一勾起。
幼時鄉居,雨是具象的災厄。一個雨日,我照例牽著家中那匹溫馴的棗紅大馬,去上山吃草,它是家中最值錢的活物。雨中山路泥濘如油,雨珠把草葉打得東倒西歪。馬兒在濕滑的草皮上不料失足,突然整個馬身向後仰去,恰似一尊傾覆的紅陶俑,哀鳴聲被雨聲吞沒大半。此刻,我聽見自己尖利的哭喊刺破雨幕,卻抓不住那團正在滾落的紅色火焰。待我連滾帶爬地下到坡底,它已奄奄一息,溫順的褐色眼眸望著我,似不解,似哀怨。最後只得喚來父親和鄰人,用繩索拖曳回去。次日肉販上門,一番掂量,七八百元的家畜只換了七十元皺巴巴的票子。父親默然接過,轉身時我見他抬手擦了把眼淚。雨繼續在下,沖洗著地上的淡淡血水,也沖走了我家半年的油鹽指望。
上學時候,雨又化成求學的阻障。那個通往小學的黃土陡坡,逢雨便成了滑不留腳的泥淖,我不知在那坡上摔過多少跤。有一次摔進溝裡,課本沾了泥水,晾乾後總是皺皺巴巴,字跡也模糊了,成為我那時掙扎前途的寫照。還有一次,雨特別大,那個陡坡就像一隻張著嘴的怪獸。當我連滾帶爬的逃出“獸口”回到學校時,老師站在教室門口指著我說:“又遲到了?”我低頭看著褲腳上的泥點,它們正慢慢洇成一片,成為永遠擦不淨的恥辱。坐在教室裡瑟瑟地聽講,腹中饑饉與身上寒濕交織成一片無形的網羅。老師點我回答問題,我因冷而齒顫不能言,同學竊笑,我也只好垂首看那皺濕的褲管,心中似推翻了五味瓶。
後來僥倖覓得一份公職,雨卻依然如影隨形。那年秋收,霖雨長達四十餘日。農人望天興歎,金黃的稻穗倒伏在田里,生出灰綠的霉斑。鄉政府的任務收繳表在抽屜裡發潮,我奉命下村催繳公糧,踏著淤泥,挨家挨戶,所見皆是愁苦的面容和空蕩的院落。有位老者拉著我的手,聲音哽咽:“娃啊,不是不願交,實在是鍋都揭不開了……”我無言以對,雨水泡爛了稻穗,也泡漲了賬冊上的數字。我握著筆,卻不知該在“未完成原因”欄填寫天災,還是人禍。歸去時遭上司厲聲斥責,道我無能。窗外雨聲潺潺,我立于簷下,望著成串的雨滴,一滴砸進積水裡,另一滴又緊接著落下——正如上司的斥責,一句接著一句,沒有間隙。
命運竟以如此反諷的方式,在我們的喜日潑灑哀愁。結婚那天,偏撞上個雨日。雨點砸在瓦片上,辟里啪啦像撒了滿地的鞭炮。迎親的嗩吶被雨聲淹沒,喜慶的鞭炮被雨淋得暗啞,紅地毯濺滿泥漿,喜字暈成一片墨團,雨水順著喜字流淌,成為紅綢上的淚痕。賓客們擠在狹小的廳堂,褲腳皆濕。妻子穿著紅嫁衣站在屋簷下,髮梢的水珠滴進脖頸,恰似未落的淚珠。我知她心中委屈,然而除卻握緊她冰涼的手,竟無半句寬慰可言。司儀高喊:“吉時已到!”可雨絲織成的網,早把喜慶罩得嚴嚴實實,淹沒了賀喜的人聲,只在記憶中留下一片濕冷的沉寂。
去年的雨,是醫院走廊裡刺眼的白。母親在雨夜摔倒,縣醫院檢查髖關骨折。我們連夜轉往省城醫院治療,救護車的紅藍燈光穿過雨幕,成為割破黑夜的利刃。手術費用耗盡我多年積蓄無關緊要,主要是母親至今仍臥榻難起,每逢陰雨便舊傷作痛,呻吟聲中,我聽見雨聲的獰笑。
“雨打芭蕉閒聽雨,道是無愁卻有愁。”古人總把雨寫成詩,可我的雨,是砸在瓦片上的碎玻璃,是滲進牆縫的鹽,是卡在喉嚨裡的刺,是命運惡意具象化的幫兇。它沖刷我的童年,泥濘我的青春,澆滅我的喜慶,擊垮我的老母。它每每在我人生緊要處不期而至,橫添阻障,倍增痛楚。
那些年,我恨雨,更恨那些像雨一樣突然降臨的厄運——它們總在我最無力的時候落下,把生活泡得發軟,把希望泡得發霉。然而,面對這一切,我竟無力相抗,只能眼睜睜看它肆虐,奪走我所珍視的一切。
夜半雨歇時,我推窗望去。雲隙間漏出幾點寒星,樓下積水成潭,倒映著破碎的星光。這些年來我與雨為敵,卻在無數個雨夜裡清楚地聽見自己的心跳——原來我恨的從來不是雨,而是雨中那個無力抵抗命運的自我。水面微漾中,恍惚映出棗紅馬溫潤的眸子,映出父親擦淚時聳動的肩膀,映出妻子髮梢將落未落的水珠。那些被雨水浸泡過的苦難,在星光照耀下,竟顯出一種慈悲的質地。
原來雨只是雨,它落下,從不管人間悲喜。傷我者,是命運的無常,是生活的重壓,是人在時代洪流中的漂泊無依。而雨,不過是一面冰冷的鏡子,照見這一切,又從不肯說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