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 时事评论

陳理華:屏山書院

2025年10月29日 00:49 稿件来源:菲律賓商報   【字体:↑大 ↓小

稿件来源:菲律賓商報

2025年10月29日 00:49

  踏入建陽莒口小源村的那一刻,時光彷彿被一隻無形的手輕輕撥慢。腳下的青石板路蜿蜒如帶,被幾百年的足音打磨得溫潤如玉,縫隙間滋生的苔蘚帶著雨後的潮氣,在陽光下泛著細碎的銀光。一脈清溪與石板路相依相偎,水流潺潺,像是哪位古人遺落在山間的琴弦,被風拂過便流淌出清越的調子。兩岸斑駁的磚牆爬滿了薜荔,深綠與淺灰交織出的紋理,恰似一部被歲月摩挲得捲了邊的線裝書,每一道裂痕裡都藏著不肯老去的故事。

  這種淡然的景致帶著一種奇異的引力,讓人不由自主地放輕腳步。古色古香的氣息從青磚黛瓦間漫溢出來,混著草木的清香與泥土的微腥,在鼻尖纏繞成結。那是一種穿越了時空的味道,既帶著煙火人間的暖意,又透著象牙塔尖的清寂。視線所及之處,青灰色的牆在綠樹間若隱若現,飛簷翹角劃破淡藍的天際,構成一幅無需勾勒的水墨長卷,在視野裡鋪展開來,詮釋著一種從未被驚擾的亙古之美。

  空氣裡似乎真的浮動著墨香與書卷氣,循著這縷無形的指引前行,沒走幾步,“屏山書院”四個磚雕大字便從蔥蘢綠意中掙脫出來,率先撞入眼簾。字體渾厚飽滿,筆劃間藏著刀刻的力度,磚色雖已斑駁,卻依舊能想見當年剛落成時的鮮亮。這四個字像一枚古老的郵戳,將訪客的目光瞬間蓋在了南宋的時光裡。

  沿小道拾級而上,幾級石階托起一座氣派的大門,門兩側的磚柱如沉默的衛士,及閘同高,歷經風雨侵蝕仍挺直腰身。青灰色的磚面上佈滿細密的冰裂紋,像是歲月用指尖輕輕掐出的痕跡。門框及閘當上的十餘顆花形門釘,銅色早已褪盡,卻依舊保持著昂首的姿態,在陽光下折射出淡淡的金屬光澤,將一種奕奕煌煌的威嚴不動聲色地鋪陳開來。

  門楣上的磚雕是整座大門的靈魂所在。羊的溫馴、鹿的靈動、麒麟的威猛,在匠人刻刀下被賦予了永恆的生命,它們踏著流雲,銜著瑞氣,在花草籐蔓間穿梭。牡丹開得正盛,花瓣層層疊疊如堆雪;蘭草舒展葉片,似有幽香從磚縫間滲出。這些圖案並非簡單的堆砌,而是用線條的輕重緩急編織出一曲無聲的樂章,將中國人對美好生活的祈願,都凝進了這方寸之間的磚石裡。

  抬頭時,雙重簷下的十個“卍”字正以流暢的弧度環繞,這象徵“萬不到邊”的符號,在木色的映襯下彷彿在緩慢旋轉,將歲月的輪迴與時空的浩渺都收納其中。指尖輕觸門柱的磚塊,能感受到磚石內部細密的紋路,那是匠人當年一鑿一斧留下的呼吸,是泥土與水在烈火中淬煉後的結晶,每一道刻痕裡都藏著不為人知的匠心。

  推開厚重的木門,門軸發出“吱呀”一聲悠長的歎息,像是沉睡的時光被輕輕喚醒。跨過高高的門檻,正中的長方形天井豁然開朗,天光從四方的天空傾瀉而下,在青石板上投下規整的光斑。兩側由青石板條鋪就的通道,被往來的腳步磨得發亮,石板邊緣的弧度柔和得如同被流水打磨過,指引著訪客走向大廳的方向。

  右廂的五塊石碑靜靜佇立,四塊古碑帶著歲月的包漿,一塊現代花崗岩碑則透著嶄新的銳氣,新舊之間,隔著幾百年的風雨。伸手拂過乾隆十七年的石碑,碑面冰涼,上面的字跡卻依舊清晰可辨,筆鋒的提按轉折如同昨日剛刻就一般。這些文字記錄著田產的疆界、山林的範圍,更鐫刻著劉氏家族的脈絡,每一個字都是歷史的座標,讓那些早已模糊的歲月有了可以依循的軌跡。道光三十年的石碑邊角已有磨損,卻更顯滄桑的韻味,彷彿一位歷經世事的老者,將家族的故事都藏在了深淺不一的刻痕裡。

  寬敞的大廳裡,朱紅色的神案與照壁在光影中泛著溫潤的光澤。漆面雖有剝落,露出底下細密的木紋,卻更添古樸的韻致。照壁正中的劉子翬像靜靜懸掛,畫中的書生身著長衫,眉目清朗,眼神裡既有學者的沉靜,又有隱士的淡泊。他凝視著往來的訪客,彷彿在詢問每一個人:是否還記得那些在書院裡燃燈苦讀的夜晚?壁頂上的“忠臣儒堂”牌匾,字體遒勁有力,墨色雖已暗淡,卻依舊能感受到當年懸掛時的鄭重與莊嚴。

  右廂石碑旁的玻璃櫥櫃裡,幾本古族譜靜靜躺著,泛黃的紙頁間透出淡淡的黴味,那是時光留下的獨特香氣。小心翼翼地翻開族譜,大宋孝宗皇帝御筆題寫的“精忠望族”“理學名家”八個行楷字躍然紙上,筆勢流暢灑脫,墨色飽滿,彷彿能看到當年皇帝揮毫時的莊重神情。複印本的卷三、卷四里,閩始祖三公圖與五夫始祖三公圖線條清晰,坊匾圖則細緻地勾勒出當年書院的格局,劉氏歷代名士的畫像與詩歌,在紙頁間構建出一個家族的精神圖譜。

  指尖劃過“劉子翬”的名字,這個南宋的理學家與愛國詩人,此刻正以文字的形式與我相遇。他字彥沖,號屏山病翁,崇安五夫人氏,這座書院便以他的號為名。在五夫的那座屏山書院早已湮沒在歷史的塵埃裡,而眼前的這座,是他的六世孫遷徙至此,於清代乾隆年間親手建造的家園與講堂。想像著他當年在五夫的書院裡講授經義的場景,窗外的竹影映在書頁上,學生們的讀書聲與山風松濤相和,那些關於《聖傳論》《屏山集》的哲思,便在這樣的氛圍裡慢慢成形。

  劉子翬的教學宗旨裡,“有教無類”四個字格外醒目。他優先照顧本鄉學子,卻也向所有求學者敞開大門,無論貧富,只要心懷向學之志,都能在這裡找到一席之地。西元1143年,朱熹便是秉承先父遺命,來到這裡拜入劉子翬門下。想像著少年朱熹在這裡的日子,晨光熹微時便起身誦讀,暮色四合時仍在燈下苦思,劉子翬的教誨如春雨般滋潤著他的心田,最終讓他在學業上大有長進,考中進士,成為影響後世的理學大家。那些在書院裡流傳的問答,那些師生間的探討,都化作了無形的養分,滋養著這片土地的文脈。

  大廳右側的小石拱門內,一座寬大的祠堂靜靜佇立,神龕上的牌位在昏暗的光線下隱約可見,牌位前的香爐裡,殘香猶存,彷彿能聞到祭祀時嫋嫋的煙氣。左側的甬道連著另一座大廳,空曠的房間裡,陽光從窗櫺間斜射而入,在地面投下細長的光斑,塵埃在光柱裡飛舞,讓人不由自主地想像當年學子們在此讀書的場景。或許有少年正搖頭晃腦地背誦經書,或許有學子在低聲討論經義,或許有先生正手持戒尺,眼神嚴厲卻藏著期許,那些細碎的聲響,彷彿還在空氣中迴盪。

  站在書院的庭院裡,環顧四周,忽然明白這座建築為何能在幾百年的風雨中完好無損。建陽縣誌上找不到它的記載,正因為這份被遺忘的幸運,它躲開了戰亂的烽火,避開了兵燹的侵襲,也逃過了歷次破壞文物的運動。它就像一顆被時光珍藏的明珠,在小源村的小道邊默默閃耀,等待著懂它的人前來探尋。

  書院坐落於村頭,對面是層層疊疊的青山,雲霧在山間繚繞,如同流動的綢緞;一灣綠水繞村而過,水面倒映著書院的飛簷,將建築的剛勁與流水的柔美完美融合。背後的翠竹林四季常青,風吹過時,竹葉發出“沙沙”的聲響,像是在低聲訴說著書院的故事。這樣的環境,既有“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的清幽,又有“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閒適,難怪能成為讀書治學的佳處。

  從屏山書院出來時,夕陽正將天空染成溫暖的橘紅色。慢悠悠地行走在青石板路上,腳步聲在寂靜的村裡格外清晰,“悉嗦”的足音像是時光的迴響,從遠古傳來,輕輕叩擊著心靈。兩側的古牆體上,青苔在磚縫間蔓延,堅硬的磚石與柔軟的苔蘚,構成了歲月最生動的模樣。那些原本模糊的歲月,在這一刻變得溫暖而清澈,彷彿能看到幾百年前,也有身著長衫的書生,踏著同樣的石板路,走向書院的方向,他們的身影與我的身影,在夕陽下拉得很長,最終重疊在一起。

  離開小源村時,回頭望去,屏山書院的飛簷正探出頭來,在暮色中勾勒出優美的弧線。這座藏在山間的書院,不僅是一座建築,更是一段活著的歷史,是文脈傳承的見證。它用磚石記錄著家族的興衰,用文字承載著先賢的智慧,用沉默訴說著歲月的故事。而那些刻在磚石上的瑞獸、那些藏在族譜裡的字跡、那些迴盪在庭院裡的讀書聲,都將在時光裡繼續流淌,成為永不褪色的屏山遺韻。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