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如:去看一場秋天的煙火
稿件来源:菲律賓商報
2025年10月31日 23:25
秋天是屬於欒樹的吧?無論公園、小區,橋邊或道旁,你不妨走近一棵欒樹,輕輕抱住它,仰起頭——你會驚歎于它在藍天白雲下的繽紛:蔥蘢的是葉,金黃的是花,艷紅的是朔果。一樹三色,層層渲染,一棵棵,一排排,枝葉相牽,絢麗恣意,宛如一場在秋日晴空下靜靜燃燒的煙火。
欒樹是中國的原生樹種,它從《山海經》中走來,“大荒之中,有雲雨之山,有木名欒”。這份源自遠古的底蘊,賦予了它高大舒展卻平易近人的氣質——它遍佈大江南北,無論城鄉,總不起眼而無差別地存在著。當綠化被越來越多的外來物種佔據,欒樹這樣的“本地土著”,便更顯珍貴,從容守護著一方風土。
而這分從容,恰好陪伴著母親不便下樓的數年時光。
母親家樓下,兩排欒樹沿路延伸,站在側陽台望去,樹冠綿延至遠方。欒樹,成了母親窗外的日曆,每變化一分,季節便更迭一程,又像一位忠實的郵差,傳遞著光陰流轉,也將母親隔窗望景的靜謐時光收藏。
春天,欒樹像個隱士。羽狀嫩葉初發,紅紫如袍,在百花爭艷的磅礡花事中,它默然不語。
夏日,它枝葉繁茂,巨大的樹冠投下濃蔭,贈人一片清涼。
直到夏末秋初,欒樹才真正登上舞台。當你感覺秋風漸起,抬頭欣賞天高雲淡的時候,欒花便不疾不徐地,用醞釀了一整個夏季的金色顏料,將天空染成一片明黃的夢境。那細密金黃的花朵密密匝匝,盛放的、初開的、裹在蓓蕾裡的,奔騰著、雀躍著,如一道活潑潑的瀑布,從碧綠的樹冠間無聲傾瀉。秋風一過,花朵簌簌落下,細細碎碎,為大地鋪上一層碎金,且開且落,恬靜從容。
常常在仲秋的清晨,走在去看望母親的路上,滿地鮮潤的落花姿態和顏色如初,讓人小心翼翼不忍下腳。拾起一朵細看:嬌俏的小花如眉間胭脂一粒,長長的花蕊向外探出,四枚花瓣黃中透出蠟質光澤,又微微反翹,宛如一隻振翅欲飛的鵝黃小鳥,而靠近花蒂處一點亮眼的紅,恰似鳥喙上鮮紅的一點。
然而,生命的絢爛從不因花的謝幕而終止,欒樹已悄然孕育下一重驚喜。細小而稠密的黃花還未落盡,枝頭便冒出無數三葉合抱的鮮艷蒴果,如同盞盞小燈籠掛在樹上。開始只是綠中透出淡淡的粉色,教人難以察覺,而後慢慢轉為飽滿的胭脂紅,秋愈深,燈籠般的果實愈多愈紅,它們或紅如烈焰,或艷粉似灼,綴滿高大樹木,將秋季的天空染出晚霞般璀璨的色彩。
每年此時,我總會和弟弟推著輪椅陪母親下樓,在樹下小坐,去看這“花果同樹”的奇觀。母親年輕時當過兵,她別過槍、挺如松的身體正悄然衰老,她腳下是滿地金黃的落花,織成一條華美的毯;而頭頂,無數胭脂紅的蒴果正從盛放的花簇中探出頭來。她微微喘著氣,沉靜地仰望——此刻,青翠、金黃與艷紅正交織在她的眼眸。
母親忽然伸手接住一片飄落的欒花,端詳著掌心那抹鵝黃:“真像小時候帶你們放的煙火。”
她隨即望向樹冠,輕聲說,“快看——”
那一刻,在我們的頭頂上方忽然出現一道瑰麗的奇景——簌簌風過,滿樹的青翠、金黃與艷紅在秋光中升騰、翻滾,彷彿能聽見生命在辟啪作響。樹,不再是一棵樹,而是一團濃墨重彩、噴薄而起的雲朵,是一場愈演愈烈、不知疲倦的絢麗煙火,它在秋意裡奔騰綻放,以燎原之勢點亮蒼穹,把積攢三季的生命力盡數迸發,秋光愈勝,這煙火便燃燒得愈發熱烈。
風住聲歇,光影流轉間,沸騰的色彩終于沉澱。欒樹依舊靜立秋光中,花開自在,果結寧靜。母親坐在輪椅上,背影安穩,彷彿與樹一同融進了這秋日的畫卷。在這靜默的凝望中,時間彷彿被施了魔法,滿樹絢爛正以最從容的姿態,將生命開落成一場盛大的、名為秋天的煙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