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文義:小院裡的甜香時光
稿件来源:菲律賓商報
2025年11月08日 00:49
家裡小院不大,卻有棵爺爺親手種的老桂花樹,枝葉蓬蓬地張著,綠蔭遮了半邊院子。中秋前後,滿樹桂花黃燦燦地壓彎了枝,清早推窗,香氣鑽進枕衾之間,連漱口水都透著清甜。西南角豬圈裡,黑豬一到飯點就“哼哼”地拱木欄;東頭雞窩中,母雞下蛋後昂首高鳴,一副邀功模樣;老黃狗阿黃是父親早年從公社帶回的,每日放學時總在門口搖尾相迎;三花貓常蜷在桂花樹下打盹,偶爾追著落花撲騰,一爪揮去,只撈得滿掌香。
中秋前半個月,小院就忙活起來了。父親提前去供銷社,攥著手帕包的糧票和鈔票換精白麵粉。那麵粉極細,傾入陶盆時揚起薄薄輕煙。回來時他特地繞去油坊打新搾的菜籽油,油香混著衣衫上的皂角氣味,老遠就能辨出是他的腳步。
母親早早備起餡料。她坐在桂花樹下的小凳上,身前竹篩裡盛著曬乾的芝麻和花生。日光穿過葉隙,在她臉上投下斑駁光影。她一邊翻揀芝麻,一邊輕聲哼著徽州小調,聲音散在風裡。我和弟弟湊近學她,總把芝麻撒落地上。阿黃蹲在一旁,舌頭一卷便舔個乾淨。母親笑著輕拍它的腦袋:“你這饞狗,生芝麻也搶。”
炒芝麻需用小火慢烘。母親把鐵鍋架在土灶上,鍋熱後倒入芝麻,持竹鏟徐徐翻動。火不能太旺,怕焦;也不能太弱,怕香氣不出。待芝麻微黃、發出細碎輕響,便倒入竹篩晾涼。那香氣裹著桂花甜味瀰漫小院,黑豬哼得更響,雞鴨也跟著撲翅催促。
食材備齊,父親便在灶房支起小桌和面。我和弟弟擠在門邊看。他將麵粉倒入陶盆,中間掏個窩,加溫水和菜籽油,順時針徐徐攪動。散粉如雪屑,經他反覆揉壓,漸漸柔韌光滑。他手掌寬厚,揉面時小臂微微隆起,動作既穩又輕:“和面如待客,要用心,更得耐煩。”待麵團潤澤如玉,便覆上濕布,放在灶台邊“醒”著。
醒面時,父親開始調餡。紅糖在石臼中碾至細滑,冰糖敲作碎鑽般的晶粒,炒香的芝麻與花生在石磨裡轉成細粉。有時他從簷下取下小陶罐,舀一勺自家釀的桂花蜜拌入餡中。罐開之時,蜜味纏著桂香湧出,浸透整間灶房。我湊近想嘗,他便用指尖蘸些點在我舌上。那甜意裹著花香,讓我瞇眼咂嘴,笑彎了眉。
包月餅時最是熱鬧。父親將醒好的麵團搓成長條,掐成小劑,一一按扁、擀成透光的圓皮,舀餡居中,指腹沿邊捻出勻細的褶子,如裙裾上的花邊。最後填入刻了“福”字與桂紋的木模,一按一磕,月餅坯便落在案上,紋樣清朗。
我和弟弟也跟著學,卻總擀不圓皮,包餡時不是漏了糖,就是破了皮。父親從不惱,只笑呵呵地取面補好,幫我們也印上花紋。指尖麵粉沾在我們鼻尖,彼此指著笑作一團。笑聲漾在灶房裡,連門口的三花貓也抬頭望來。
烤月餅時,小院浸在一片暖融融的期待中。土灶裡燒著劈好的棗木,無煙,還散出淡香。父親將月餅坯排進刷了油的鐵盤,放入鐵鍋,蓋緊木蓋,壓上石頭以防走氣。灶火映得他眉目溫和,他不時揭蓋察看,低聲念著“快好了,再等等”。
我們蹲在灶邊添柴,阿黃趴在旁,尾巴掃著地,鼻子卻朝鍋的方向聳動。三花貓躍上灶台,繞著木蓋轉圈,偶爾伸爪輕拍一下,像是催促。院中雞鴨不再鬧騰,個個伸長脖子望向灶房。空氣中香氣愈來愈濃,從面香到糖香,再融進桂花與芝麻的溫甜,熱騰騰地從門縫逸出,漫遍小院,連牆頭的牽牛花都彷彿染了甜意。
待父親一聲“好了”響起,揭蓋的剎那,滾燙的焦香甜氣撲面而來,幾乎醉人。月餅烤得金黃,邊緣微翹,“福”字上烙著淺褐紋路。父親用粗布墊手,端出鐵盤,放在院中石桌上晾著。阿黃搖尾湊近,三花貓跳上石桌欲撲,被父親輕拍腦袋:“小饞貓,還燙著呢。”
月餅燙得難以下手,母親便煮幾隻新下的蛋,切一盤醃蘿蔔乾。待溫度稍降,我們掰開一個月餅,內餡仍騰著熱氣,融化的紅糖滲著芝麻與桂香。外皮酥脆,內裡綿軟,甜而不膩,香得人捨不得咽。我們掰些餅皮丟給阿黃,它叼著跑至桂花樹下,吃得尾巴直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