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國偉:燈光不滅——讀胡濟衛《汪曾祺與樣板戲》有感
稿件来源:菲律賓商報
2025年11月16日 23:10
“用一部戲改變命運的,在文學史上屈指可數,汪曾祺做到了。”
——胡濟衛《汪曾祺與樣板戲》
讀胡濟衛先生這篇文章,心中頗為感慨。
小時候看《紅燈記》《杜鵑山》,只知台上鑼鼓喧天、唱腔高亢,從不曾想是誰寫的。直到讀到胡先生的文字,才驚覺:原來那些家喻戶曉的唱段,背後竟有汪曾祺的筆。
那個寫《受戒》《大淖記事》的溫潤作家,那個以散文化的語言描繪人情與故鄉的文人,竟也在樣板戲的鐵幕之中留下過手跡。
這一認知,如電光照亮我心:原來,一個作家,不僅活在文學裡,也活在命運裡。
一、命運的風浪裡,文人的姿態
汪曾祺的生命歷程,本身就是一部小說。他年輕時師從沈從文,性情溫厚,文筆清麗,本應以文人從容的姿態度過平生。然而時代的風浪不容人靜。他拒絕為美軍當翻譯,被開除學籍;1958年反右擴大化,又被錯劃為“右派”,職務撤銷、降三級,發配張家口勞動改造。在最灰暗的歲月裡,他掃地、扛煤,連筆都幾乎不敢碰。
直到1968年,一個偶然的命令——北京京劇團奉上級之令修改《沙家濱》,幾易其稿仍不得法。有人想起原稿執筆者汪曾祺,於是上頭批示:“請他回來。”這“請”字,幾乎帶著命運的諷刺。一個被打入牛棚的右派,被請回只為補一部戲。
胡濟衛先生寫道:汪曾祺那晚一夜未眠,心裡沒底,不知是福是禍。直到第二天面見領導,才知只是讓他改劇本,他才放下心來。他照指示去做,卻不僅是執行任務。那一夜,他一口氣寫完“智鬥”一場,寫完後仰靠在椅上,淚流滿面。那淚,是對命運的答覆。那一夜,他不僅重寫了《沙家濱》,也在重寫自己的人生。他知道,筆是他的命。於是他以文字為刃,在風浪中劃出一條生命的縫隙。
二、從“牛棚”到舞台:人的尊嚴在文字裡
文革的荒誕之處,在於它一邊壓制文人,一邊又離不開他們。汪曾祺被“控制使用”,改完《沙家濱》,又執筆《杜鵑山》。他按要求突出“黨指揮槍”的主題,但筆下的語言卻帶著詩意。“家住安源”“亂雲飛”兩段唱詞,至今仍是樣板戲中最富文學性的篇章。它們不僅有革命的豪情,更有人世的情味——那種對土地、家園與命運的體察,是汪曾祺式的溫情。
在那個連詞句都要經過政治審查的年代,他仍然為語言留下一點人性。他知道藝術的生命在於真誠。於是他在高音喧囂的“革命敘事”中,偷偷注入詩與情感。這份克制與柔軟,使得《杜鵑山》在眾多樣板戲中獨樹一幟。
汪曾祺從不談論“抵抗”。他以最溫和的方式,在體制的夾縫中為文學爭得一點呼吸的空間。
那一筆一墨,正是他的人格在沉默中發出的光。
三、人品:溫潤如玉,不怒而堅
胡濟衛先生寫汪曾祺,寫得極細緻——他被批鬥,被下放,被請回,又被“控制使用”。這些經歷本可讓一個人變得憤世嫉俗、冷漠無情。但汪曾祺沒有。他從不怨人,不怨世。被人誤解時,他淡然一笑;被人打倒時,他依然種花、畫畫、做菜。
他說:“人活著,要有點趣味。”這不是消遣,而是一種抵抗——一種不與黑暗同化的抵抗。
他的溫潤,不是無骨,而是有節的柔。他像竹子一樣,風來彎,風去直。他守著那份士人的風度——不爭,不苟,不惡,不諂。
汪曾祺的“人品”,是一種靜氣。那是一種不靠口號、不靠姿態的正直。他從不自詡道德高人,卻用平凡的生活方式守住了人格的清白。正因如此,他筆下的人——小和尚明海、裁縫趙小雲、賣花女、老鄉人——都有一股溫厚的氣息。那是他自己的人格在作品中的投影。文學從來不是技巧的展示,而是靈魂的複寫。
四、文品:清淡如水,深情如詩
汪曾祺的文字,如水一般清,卻有回甘。他不用力,不造勢,卻能在平淡中寫出生活的豐盈。
他寫菜餚,《故鄉的食物》裡寫豆腐、鹹菜、蒸鯉魚;他寫花鳥,《大淖記事》裡寫水邊的風,寫人世的微涼;他寫人情,《受戒》中寫少年與少女的純淨愛情。
這些題材在今天看來尋常至極,但經他筆下,卻有光、有氣、有情。那是一種“以平凡見高遠”的美。
他的文品,與他的人品一樣,皆由誠生。不炫耀、不虛飾,不為時風所動。他寫作的出發點從不是“表達觀點”,而是“體貼世界”。即使在樣板戲那樣充滿政治口號的環境中,他仍能讓語言保留一點美感——那便是他的高明所在。他讓我們看到:即使時代逼人,也不能讓語言失去詩意。
五、作家為何重要
讀胡濟衛先生的文章,我常想:一個作家究竟為何重要?
作家的重要,不在於寫出多少“經典”,而在於他以語言守護了人的尊嚴。當時代要求所有人只說一種聲音時,作家提醒我們:人應當有自己的心。當歷史只讚頌英雄時,作家告訴我們:平凡的生命同樣值得被看見。汪曾祺之所以偉大,不是因為他反抗了什麼,而是因為他沒有忘記“人”。
他以溫情寫出命運的曲折,以幽默抵抗沉重,以清歡對抗荒涼。他讓我們明白:文學不是高高在上的宣言,而是生活的回聲。作家存在的意義,正在於此——讓語言不死,讓人心不冷。
六、燈光不滅
汪曾祺晚年被稱為“當代最後一位士大夫文人”。士大夫,不是身份,而是一種精神:知其不可為而為之;身在泥中而不染;亂世之中,仍願守住心底的一盞燈。
他的一生,穿越了啟蒙、抗戰、反右、“文革”、改革開放。他歷盡人事,卻不失風度。他從不高聲疾呼,卻以靜水流深的筆觸,為我們保留了人性的溫度。
如今再看《沙家濱》的“智鬥”,再聽《杜鵑山》的“亂雲飛”,我們已不必從政治角度去解讀。那是一代文人在風浪中留下的手跡。那是一個作家,用盡全力為語言保留的火光。
胡濟衛先生寫汪曾祺,不只是追憶一位作家,更是在追問一個時代:——在最不需要文學的年代,為什麼仍有人為文學而活?答案,也許就在那盞燈裡。它不耀眼,卻不滅。照亮的,是一個作家的靈魂,也是我們共同的人心。
【後記】
汪曾祺逝世已二十餘年,他的文字仍在被一代又一代讀者溫柔地傳誦。我們這個時代不缺文字,缺的是有溫度的文字;不缺“名人”,缺的是有人格的作家。
一個民族的精神,要靠那些在風浪中仍寫字的人來保存。他們或許沉默、孤獨、被忽略,卻是文明的燭光。而汪曾祺,正是那盞燈——照亮了語言的清明,也照亮了人心的柔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