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濟衛:生死之間的化妝師:淺析《化妝》中的儀式、救贖與生命尊嚴
稿件来源:菲律賓商報
2025年11月23日 22:26
在牛紅麗的短篇小說《化妝》中(原載《廣西文學》),太平間化妝師老別克的工作台成為了一個獨特的舞台,上演著關於死亡、尊嚴與救贖的深刻戲劇。這篇8080字的小說以一場意外墜樓事件為引子,通過一位技藝精湛的殯葬化妝師的視角,層層剝開現代社會中人們面對死亡時的複雜心理,以及生命在極端處境下呈現的多重面相。
老別克這一角色塑造得尤為豐滿。作為太平間的“化妝神手”,他幾十年如一日地“為往生者送行”,這項工作早已超越了單純的技術層面,成為一種近乎神聖的儀式。作者巧妙地通過老別克的工作細節展現了他對死亡的獨特理解:“這種圓滿,真正的老友也未必能做到。”在他眼中,每一位往生者都是需要被尊重、被傾聽的“仙家”,而他則是連接陰陽兩界的使者。老別克那雙"貌似粗笨的大手"能夠神奇地復原破碎的面容,這種能力本身就帶有某種超驗色彩。值得注意的是,老別克的工作環境被描繪成一個介於現實與超現實之間的空間,高聳的屋頂“足以容納他數不清的'老友',在其中遊蕩”,這種設置暗示了生死界限的模糊性。
小說中“化妝”這一核心意象具有多重象徵意義。表面上看,這是對遺容的修復與美化;深層而言,它隱喻著人們對死亡的美化與馴服嘗試。老別克提供的不同妝容——童真妝、仙風道骨妝、武松妝等,實際上是對死亡不同面向的詮釋,也是生者為應對喪失之痛而採取的心理防禦機制。更具諷刺意味的是,往生者"勇"生前已經歷了從“神武精明”到“白胖乾淨”的被迫“化妝”,這種生存狀態的劇變最終導致了他的自我毀滅。小說通過這一情節暗示:當一個人被迫戴上不符合自我認知的“面具”生活時,其生命本質已經遭到了侵蝕。
那對母女——特別是妻子角色的刻畫,展現了喪失親人的複雜心理過程。她的表現從最初的麻木(“自始至終沒有一滴淚”)到後來的崩潰(“抱住男人的腿”),揭示出悲痛的非線性本質。值得注意的是,她脖子上的淤青暗示了這段婚姻可能存在的暴力面向,這一細節使人物關係更加立體,也引發讀者思考:為何一個人會對傷害自己的人產生如此強烈的依戀?她對丈夫容貌復原的苛刻要求(“單純、滄桑、慈祥、神武”),實際上是對逝去關係的理想化投射,是哀傷心理中常見的“討價還價”階段。
小說中的超自然元素——如搖鈴召喚的靈魂、突如其來的暴雨和神秘出現的“希臘鼻”男子——為文本增添了魔幻現實主義色彩。這些元素不僅豐富了敘事層次,更重要的是,它們象徵著生死界限的可滲透性。老別克與無形“老友”的互動(“聊天、下棋、曬太陽”)暗示了死亡並非絕對的終結,而是另一種形式的存在。這種處理方式既緩解了死亡的恐怖感,也為生者提供了某種慰藉。
牛紅麗的敘事技巧值得稱道。她採用平實而精準的語言,將死亡這一宏大主題具象化在日常細節中:燻黑的罩子燈、椰子糖、芝麻葉面片、枸杞薑湯……這些元素共同構建了一個真實可感的敘事空間。作者對醫院環境的描寫也極具功力,特別是對太平間與產房並置的處理(“隨著產房嬰兒響亮的啼哭,天呼啦一下亮了”),形成了生死循環的強烈象徵。敘事節奏把控得當,從傍晚的墜樓事件到次日的陽光普照,短短一夜之間,人物完成了重要的心理轉變。
從主題上看,《化妝》探討的核心問題是:在死亡面前,如何保持生命的尊嚴?小說通過老別克的工作給出了一個答案:尊重每一個體的獨特性,即使面對死亡也不放棄對完美的追求。當老別克最終“捧起一張樂呵呵的臉”並發現“那正是他自己的臉”時,這一場景暗示了他與往生者的身份認同,也揭示了每個人終將面對自身死亡的事實。
《化妝》的文學價值在於,它以死亡為鏡,反射出生命的珍貴與複雜。牛紅麗沒有簡單地將殯葬工作神秘化或恐怖化,而是通過老別克這個平凡而偉大的角色,展現了面對死亡時的專業精神與人文關懷。在當代文學普遍迴避死亡主題的背景下,這篇小說以其獨特的視角和深刻的洞察力,為我們提供了一次直面生命本質的機會。
最終,當陽光“給甦醒的人世刷上一層金粉”時,小說傳達出一種謹慎的樂觀:儘管死亡不可避免,但生命依然值得珍惜。老別克“撿了兩顆”落棗的細節,象徵著在經歷死亡見證後,對生活簡單美好的重新發現與珍視。這種在絕望中尋找希望的能力,或許是牛紅麗通過《化妝》傳遞給讀者最寶貴的信息。
作家簡介:牛紅麗,確山縣人。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魯迅文學院第三十六屆高研班學員,河南省作協理事,駐馬店市作協副主席,確山縣作協副主席,確山縣第十三屆黨代會黨代表。2021年12月參加中國作家協會第十次全國代表大會。在《山花》《作品》《福建文學》《廣西文學》《廣州文藝》《莽原》《文藝報》等發表中短篇小說、散文四十餘萬字。著有長篇小說《厚樸記》、小說集《行走的陶罐》《馬骨琴》。曾獲河南省作協“青年作家文叢”重點作品扶持、駐馬店市五個一工程獎、拔尖人才、四個一批人才獎等獎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