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強：濱海中國的地方與世界 ——從泉州「美食之都」看海洋文化遺產的全球敘事

　　一、舌尖上的“海絲密碼”：當味覺成為文明的敘述者

　　2025 年泉州獲評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美食之都”後，初訪者或許仍以為，這樣的榮耀只是為幾道小吃增添的國際光環。然而，唯有真正走入古城的市場與巷弄——感受早市的煙火氣、看見攤販攪動鍋中熱浪、聽見港口漁民拍賣方才上岸的漁獲——才會明白：被肯定的並非某道料理，而是深藏於海洋文明中的文化底蘊重新浮現的瞬間。在泉州，海洋文明不是玻璃櫃後冷冽的史料，而是每日炊煙中流動的鹹香與潮濕空氣，是漁船汽笛與市井叫賣交織成的千年回聲。海鮮的鹹鮮、薑母鴨的焦香、海蠣煎的脆嫩——它們不僅是風味名片，更是季風、洋流與潮汐在舌尖上刻下的年輪。

　　食物在泉州從來不只是一門技藝，而是一種生活語法，是理解世界的方式。若說南音記錄了先民自中原南遷、筚路藍縷的生命軌跡；那麼閩南僑批與美食，承載的則是四海行走、固守價值的生命故事。波斯的棗與香料、阿拉伯的牛肉調味、南洋的咖哩、呂宋的番鴨與地瓜粉……千年前的刺桐港，正是這些異域風味與本土炊煙交匯的舞臺。

　　即便只是一碗牛肉羹或一份海蠣煎，也不只是鄉愁的象徵，它們蘊藏著先民在明代冒死自呂宋引入地瓜粉的歷史——這個外來作物在災荒年代養活無數人，使四千萬人口最終綿延為四萬萬同胞。

　　外來食材進入閩南人的灶腳，被唇齒咀嚼、被脾胃吸收、被智慧轉化，最終淬煉成“自己的味道”。泉州的廚房，就是文明互動最溫柔而堅韌的前線；鍋鏟翻飛之際，一部無聲的海絲史便隨之舒展。

　　而在儀式與祭典中，味覺更成為集體情感的器皿：媽祖誕辰供品的縈縈馨香、龍舟競渡時粽葉蒸氣的氤氳、水邊辦桌的鹹潤熱氣……從洛陽江到晉江，從閩南聚落到呂宋街區，人們在遷徙與往返之間，以食物安頓飄零的心靈。泉州味覺的深刻，正在於它同時傳遞地方的紋理與世界的脈動——讓每一次咀嚼，都成為與歷史的細聲對話。

　　二、潮州與閩南：跨區域文化“基因記憶”的回聲

　　若將華南沿海視為一條綿延不斷的文化岸線，潮州與閩南便是其上跳動最強的生命節點。兩地之間的文化共鳴，表面似是地理相鄰的偶然，實則是濱海中國深層精神基因在某片土地上的深情回響。

　　最先響起的，是語言的悠長迴音。閩南語與潮汕話不僅保存古漢語的婉轉韻味，更封存著遷徙者的情感體溫。今日的東南亞，有愈來愈多年輕華裔在TikTok上跟唱閩南語歌謠——這並非一股復古潮流，而是文化共鳴與尋根的本能；是在異鄉以熟悉的聲母與尾音，確認自己與故土的距離與歸屬。

　　若語言是聲音繪出的地圖，那麼每一個詞彙都是一個坐標，引領靈魂找到回航的方向。

　　若語言是聲波的紐帶，剪瓷花便是視覺的史冊。外銷瓷的殘片經匠人之手，重組為昂揚的龍、鮮麗的花與吉祥紋飾——碎裂而生、破損成美。這種“殘缺美學”背後，是深邃的海洋哲學：漂泊是生命常態，而重構是一種勇氣。每片瓷片都是一次遠航的縮影；每道剪瓷龍都是族群對故土遙遠而堅定的呼喚，在屋簷上默默守望文化的根脈。

　　三、敘事賦能：讓下一代用自己的語法說文化

　　身處海外的年輕世代，正面臨愈加明顯的文化裂縫。我們需要的並不是更強勢的“文化輸出”，而是創造條件，讓他們能親手書寫自我、重新詮釋文化，以自己的語法與節奏賦予傳統新的意義。

　　味覺是一座入口，影像是一座入口，手工藝亦然。線上尋根、數位族譜、雲端工坊……這些工具將傳統從博物館的靜默陳列中解放，使其成為可觸摸、可修改、可協作的活體資源。科技不是文化的對立面，而是 21 世紀文化生長的新土壤。

　　在這片土壤上，海絲敘事不再是孤立於某地的“地方記憶”，而能延展為全球共享的情感語言，讓新一代在互動中真正感受文化的脈動。

　　四、雙向流動：當地方知識成為世界語言

　　泉州與潮州的經驗揭示了一條充滿生命力的文化道路：地方能走向世界，是因為它提供了世界此刻正尋找的問題與答案。

　　馬來西亞檳城與福建聯手推動“送王船”申遺，將古老儀式重新詮釋為人海共生的典範——這是地方智慧在全球語境中的跨文化轉譯，使傳統得以呼吸當代。印尼華裔設計師把潮繡與峇迪布並置，創造出全新的美學語彙——這是技藝在跨文化流動中的再生，證明傳統不是凝固的遺產，而是不斷生成的可能。

　　於是，傳統不再是某一族群的私密珍藏，而成為可共享、可再造的全球資產。“地方性”也因此超越地理界限，成為通往世界的入口。

　　五、結語：味覺之舟與新世界主義的誕生

　　從洛陽橋牡蠣固基的技術記憶，到九日山祈風石刻的航海祈願；從潮汕祠堂“過番三牲”的離鄉儀式，到僑批往返中“三江出海，一紙還鄉”的萬千愁緒——濱海中國始終以其獨特的敘事提醒我們：文化認同並非抽象概念，而是在日常肌理中，由一蔬一飯、一言一語、一磚一瓦靜靜編織而成。

　　當新生代在 TikTok 上分享肉骨茶、福建麵、鹹飯與潮式滷水的“混搭菜單”時，他們不是複刻過去，而是在發明一種新的、帶根系的世界主義。正如王銘銘在《刺桐城》中所言：這片海岸線最迷人的地方，在於它始終是“地方”與“世界”的接縫。

　　一盞燈火、一句方言、一片碎瓷、一道風味，皆能開啟世界。當泉州元宵夜火樹銀花亮起，當潮州古城中少女舉著魚形燈籠穿越狹窄巷弄，我們終於懂得：文化的生命力總在流動、在翻譯、在重構中生長，如潮水一般，一次次推動我們走向更遼闊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