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謹程：晉江旅菲華僑的抗戰壯歌與歷史啟示

　　八十年前，當中華民族在戰火中淬煉重生，一群遠在南洋的晉江兒女，以赤子之心築起了一道橫跨海疆的“海外長城”。他們生于閩南紅磚厝畔，謀生于呂宋椰林蕉雨之下，卻在民族存亡之際，將個人命運與國家興衰緊緊相連，用熱血與忠魂譜寫了一曲感天動地的抗戰壯歌。晉江，這座“十戶九僑”的著名僑鄉，其血脈早已隨海浪延伸至千島之國，而抗戰的烽火，瞬間點燃了散落異鄉的星火，使之匯聚成照亮民族前路的熊熊烈焰。

　　回溯那段山河破碎的歲月，晉江華僑的身份經歷了從“謀生者”到“救國者”的深刻蛻變。他們並非天生戰士，多是商店夥計、餐館幫工、學校教員，或如李清泉這般白手起家的“木材大王”。然而盧溝橋的炮聲傳來，馬尼拉的中興銀行成了抗日資金的樞紐，顏文初主編的《公理報》化作討伐侵略者的檄文，就連街角的“菜仔店”也成了募集抗戰捐款的據點。晉江華僑深知，身後是積貧積弱的祖國，面前是吞噬家園的暴敵，唯有力挽狂瀾，方不負血脈所繫。八十年後的今天，當我們站在歷史的彼岸回望，這份穿越時空的赤誠，依然如晉江海的潮聲，澎湃不息，叩擊心扉。

　　李清泉，這位被僑界尊為“至死不忘祖國的人”，將經濟實力轉化為救國資本。他不僅獨捐一架偵察機，更帶動僑胞購機十五架，組成“菲律賓華僑飛機隊”馳援淞滬戰場；他主持菲律賓華僑抗敵後援會，匯回祖國的捐款高達1100萬比索；甚至在生命垂危之際，仍立遺囑捐出10萬美元撫養祖國難童。這份“毀家紓難”的赤誠，感動無數僑胞追加40萬美元善款，讓難童的啼哭化作民族生機的希望。

　　許立的戰場則在叢林與地下。作為菲律賓華僑抗日反奸大同盟主席，他于1942年5月19日在中呂宋的甘蔗林中，集結52名華僑青年成立“菲律賓華僑抗日游擊支隊”(華支)，番號“48支隊”——取新四軍“4”與八路軍“8”之意，誓言將中國抗戰精神扎根異域。這支以晉江兒女為骨幹的隊伍，從七支步槍起家，三年間轉戰菲島南北，作戰260餘次，隊伍壯大至700餘人。許立創辦《華僑導報》傳遞戰訊，更以卓越的政治智慧促成華支與菲美盟軍協同作戰，在1945年營救洛斯巴尼奧斯集中營2100名盟國僑民的戰役中，華支的穿插突襲為美軍空投創造戰機，寫就國際反法西斯統一戰線上的傳奇篇章。

　　許良楓的崛起，則代表了晉江新生代華僑從草根到領袖的淬煉之路。這位龍湖鎮貧苦農家的兒子，1937年赴菲後白天在魚鋪寮當搬運工，夜間投身抗日宣傳。1939年加入菲律賓共產黨後，他展現出非凡的組織才能：率領華僑歌詠隊沿街演唱《義勇軍進行曲》，用鄉音喚醒僑胞熱血；擔任《建國報》排字工期間，將揭露皖南事變真相的報紙塞進日偽控制的商舖門縫；面對國民黨駐菲總部的分裂行徑，他作為領喊口號的負責人，帶領數千僑眾遊行高呼“堅持團結、反對分裂”，聲浪撼動馬尼拉街區。太平洋戰爭爆發後，許良楓更是臨危受命，任護僑委員會前方服務團團長。當日軍鐵蹄逼近馬尼拉時，他與郭建組成“開路尖刀”，在米郊亞焉建立轉移首站，制定隱蔽路線，僅用12天便將300餘名抗日骨幹化整為零撤入山區。途中日軍追兵逼近，他果斷指揮隊伍棄公路、鑽密林，以芭蕉葉為篷、樹薯為糧，最終抵達阿來悅山根據地。這支由店員、教員、工人組成的隊伍，經他整編為護僑委員會第一大隊，並親任中隊長，成為後來“華支”武裝的重要火種。

　　三位領袖的救國網絡交織成堅韌的經緯：李清泉以商界巨擘之姿統合資源，許立以戰略家視野開闢武裝戰場，許良楓則以基層動員力築牢群眾根基。他們共同詮釋晉江華僑的抗日領袖譜系，既有頂天立地的商界脊樑，亦有從民間烽火中生長的草根英雄。

　　抗日戰爭的烽火不僅燃燒在祖國大地，也點燃了海外華僑的赤子之心。晉江旅菲華僑以地緣、血緣為紐帶，在菲律賓構建起龐大而又高效的抗日網絡，其貢獻跨越經濟支援、文教宣傳、武裝鬥爭三大戰線，共同築起一道堅不可摧的血肉長城。他們中既有運籌帷幄的領袖，也有默默無聞的基層志士，更有血灑疆場的戰士，其事跡可歌可泣，是華僑愛國主義的寫照。

　　經濟戰場上，李清泉夫人顏敕領導的“婦慰會”堪稱巾幗典範。她組織女學生上街義賣“愛國花”，率領婦女日夜縫製十萬個救傷袋和寒衣送往前線。1938年3月，她代表菲律賓華僑婦女將1萬元國幣匯給八路軍，朱德、彭德懷親致謝電：“承匯中行國幣一萬元，托為購買雨具，慰勞敝軍，厚意熱情，無任感奮”。這份跨越陣營的支援，彰顯了華僑“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的胸襟。

　　施教鋸、蔡及時這樣的基層僑領，則在地方默默耕耘。施教鋸擔任馬尼拉溪仔婆區募捐主任，清查日貨時不幸被捕；蔡及時在描東岸省組織抗敵會，面對日寇誘降慨然道：“寧當忠魂，不為走狗！”二人最終與顏文初等七位志士被秘密槍決于華僑義山，史稱“華僑義山九烈士”。

　　文教陣地中，顏文初不僅是募捐領袖，更是文化抗戰的旗幟。他主筆《公理報》，以犀利社論揭露日寇暴行，在中西學校演講時疾呼：“救國如救火，華僑青年當以熱血沃中華！”其文章與演講成為僑界的精神燈塔，直至被日軍逮捕後仍怒斥敵酋，最終被日寇秘密槍決于馬尼拉華僑義山。

　　1938年，王西雄在菲參與創建“華僑店員抗日救亡協會”(店救會)，擔任宣傳部部長，創辦《戰時店員》會刊，將抗日理念滲透至基層僑胞。

　　武裝鬥爭最見膽魄。1939年5月，王西雄作為“菲律賓華僑各勞工團體聯合會回國慰問團”團長，與指導員沈爾七率22名青年突破封鎖抵達皖南新四軍軍部。慰問團演出抗日劇目、宣講僑胞心聲，極大鼓舞前線士氣。王西雄在每場慰問會上慷慨陳詞：“新四軍是祖國的脊樑，華僑誓為後盾！”他的言行被新四軍官兵譽為“華僑赤子的心聲”。慰問結束後，王西雄率全體團員加入新四軍，任教導總隊副指導員。他發揮文化特長，培訓華僑戰士，並發展11人入黨。1940年底返菲後，他繼續統籌文宣工作，日軍佔領菲島後更率群眾轉入南呂宋山區，在極端困苦中堅持抗日宣傳與組織工作。

　　沈爾七三度往返中菲，堪稱“華僑歸國抗戰的旗幟”。1938年初，他率28名華僑青年突破阻撓加入新四軍，任隨軍服務團團長，被譽為“模範軍人”；1939年返菲組織慰勞團攜藥品樂器再赴皖南；1941年第三次回國途中太平洋戰爭爆發，他輾轉加入東江游擊總隊，在陽台山掩護傷員時喋血沙場，年僅28歲。彌留前，他致信母親：“兒願犧牲一切奮鬥到底……望母親以兒為光明事業努力”，寥寥數語，儘是赤子無悔。

　　在祖國戰場，李子芳以歸僑將領的鐵血忠魂鑄造新四軍軍魂。李子芳1910年生于晉江永寧，14歲赴菲半工半讀，1927年毅然歸國參加革命。1932年，李子芳參加紅軍，歷經中央蘇區反“圍剿”與二萬五千里長征，從幹事升至紅一軍團組織部長。他因學習馬列理論成績卓著，與陳賡同獲鄧小平“滿分加10分”的讚譽，被戰友稱為“110部長”。1937年，李子芳調任新四軍組織部長，主持幹部隊伍建設。葉飛回憶：“他自帶背包步行，與戰士同甘共苦，毫無高級幹部架子”。1939年親迎菲律賓華僑慰問團，把軍樂隊所獻的“青年楷模”錦旗轉贈給部隊，彰顯僑軍血脈相連。1941年“皖南事變”中，李子芳剛做完闌尾手術，本可先行轉移，卻拒絕撤離：“我是組織部長，應與部隊共存亡！”李子芳被俘後，被關押于上饒集中營，在石底監獄建立秘密黨支部，領導難友抗爭。面對特務威逼利誘，他凜然宣告：“要我當叛徒，絕對辦不到！”1941年組織越獄失敗後，他在腳鐐加身之際寫下絕命詩：“鐵軍戰士不彎腰，豈能怕死去求饒……鐵軍戰士不發愁，革命何須怕斷頭！”1942年4月，日軍進逼上饒，國民黨倉皇轉移集中營前，將李子芳毒殺後縊斃，時年32歲。陳毅元帥後贊其：“在獄中組織鬥爭，不愧為黨的好兒子！”

　　在呂宋島，華支參謀長陳村生率部解放仙沓古律示，卻在爹旺山清剿殘敵時遭遇伏擊。這位深滬溪西村走出的青年，在巖壁刻下“男兒血灑他鄉土，不滅倭寇誓不休”的絕筆，以28歲的生命踐行誓言。犧牲後，菲律賓農民含淚以榕樹皮裹其遺體，因為“榕是閩南神樹，可引英魂歸鄉”。

　　許呈煒，抗日名將許立之子。1938年隨王西雄慰勞團赴皖南，加入新四軍，時年僅14歲。他任軍部機要譯電員，親歷“皖南事變”。被俘後他被關入上饒集中營，憑藉機敏越獄脫險，輾轉抵達延安，成為華僑青年堅韌不屈的象徵。

　　施耀、洪源力、郭華忠、許飛鵬，代表著晉江旅菲華僑中知識精英與行動先鋒的復合群體。他們主動撕裂南洋的平靜生活，以“偷渡”突破封鎖，千里奔赴延安或直接投身抗日武裝，將學識、熱血乃至生命熔鑄于民族救亡的烽火中。他們的選擇，超越了傳統僑胞“捐資輸財”的支援模式，彰顯了華僑青年從“後方聲援者”向“一線戰鬥者”的徹底蛻變。

　　1920年生于晉江龍湖石廈村的施耀，少年赴菲。1937年抗戰爆發後，他迅即投身全菲抗日救亡洪流。1941年太平洋戰爭爆發、菲島淪陷，成為其人生的轉折點。他擔任“菲律賓華僑抗日反奸大同盟”(簡稱“抗反”)中呂宋地方組織主席，這一角色至關重要：他動員僑民，深入中呂宋村鎮，組織華僑建立情報網、籌糧隊，將分散的僑胞凝聚成抗日力量；他聯動友軍：積極與菲律賓人民抗日軍協同作戰，策劃破壞日軍交通線、襲擊物資倉庫，踐行“華菲並肩，共禦強敵”的跨國抗戰理念；他堅持敵後，在日軍嚴酷清剿下，帶領僑眾轉移山區，建立流動營地，堅持鬥爭直至1945年菲島光復。1949年3月，施耀毅然回國參加解放戰爭；5月任中共閩南地委特派員、廈門工委書記，指揮護廠護校、輸送骨幹支援閩南遊擊隊，為解放廈門奠定群眾基礎。其人生軌跡，完美詮釋了“異域抗日先鋒”到“祖國建設棟樑”的雙重忠誠。

　　1922年生于龍湖杭邊村的洪源力(洪濤)，童年在菲就讀。“盧溝橋事變”爆發時，身為馬尼拉華僑中學學生的洪源力已成為抗日宣傳骨幹，激情參演《放下你的鞭子》《台兒莊大捷》等劇目，以戲劇喚醒僑胞；組織抵制日貨、街頭募捐、物資義賣，將文藝感染力轉化為切實的抗戰支援。1940年抗戰危急關頭，洪源力放棄學業與家族產業，隱瞞親人秘密與友人結伴回國，取道越南海防、河內，穿越滇緬險境至昆明，最終抵達延安。經周恩來親自安排，洪源力加入李先念、王震部隊(新四軍第五師/八路軍359旅)。其文藝特長轉化為戰地宣傳利器——組織戰地演出、編寫快板鼓舞士氣，成為部隊的“精神引擎”。

　　郭華忠在晉察冀戰場兩次榮立戰功，許飛鵬以一把手術刀救治無數戰士。他們用青春印證：愛國從不是空談，是穿越硝煙的行動。

　　八十年時光淘洗，晉江華僑用生命熔鑄的精神豐碑愈發璀璨。當我們細數犧牲——李清泉盛年病逝，遺囑不忘救國；顏文初等“九烈士”血染義山；沈爾七、李子芳、陳村生皆英年殉國；華支77名烈士中泉州籍占36人，晉江兒女尤多。

　　這份精神的內核，在四方面熠熠生輝：其一是超越地域的愛國赤誠。無論李清泉靈柩覆蓋中國國旗歸菲時五千人迎靈、菲國降半旗的肅穆，還是洪源力“捨業棄學赴延安”的決絕，都印證了“中國心”不因僑居而褪色。其二是毀家紓難的奉獻精神。從僑領傾囊捐機捐款，到普通僑工按月捐出“愛國常月捐”，涓滴匯成救國之海。其三是堅韌不屈的民族氣節。蔡及時就義時拒不下跪，挺立飲彈；李子芳獄中暗藏刀片以備殉節，皆是孟子“威武不能屈”的當代註腳。其四是胸懷天下的國際情懷。華支與菲人民抗日軍並肩作戰，巖裡波社農童騎牛冒死送芭蕉飯團入甘蔗田救華支隊員；許立促成《互助協定》共抗法西斯，彰顯“求同存異、共護正義”的文明境界。

　　這份精神遺產，在當代煥發新生。2025年，抗戰勝利80週年之際，泉州掀起“銘記華僑忠魂”的熱潮。5月19日，福建省僑聯在泉州華僑大廈舉辦“紀念抗日戰爭勝利80週年暨菲律賓華僑抗日游擊支隊成立83週年”活動。活動現場，華支後裔紛紛捐贈文物史料，包括照片、紀念牌匾、歷史影像等；活動強調要銘記歷史，讓華僑精神在新時代煥發光芒。8月5日，晉江市委統戰部、市僑聯、市直機關統戰系統黨委、市台聯、東石鎮僑聯聯合舉辦“追憶赤子功勳 銘記華僑忠魂”讀書分享會系列活動，東石鎮僑聯副主席兼秘書長蔡東晞講述了蔡長世、蔡世隆等五位晉江東石籍南僑機工投身運輸保障、搶修車輛線路、為保護物資犧牲的英雄事跡，充分彰顯了南僑機工的愛國精神。8月15日，“‘泉’民開講”推出“烽火僑心 赤子豐碑”專場，李子芳侄孫李煒猛以“赤子流芳，信念傳世”為題回顧李子芳烈士的戰鬥人生，線上線下引發共鳴。

　　更深遠的意義在于：其一，華僑抗戰史是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生動教材。菲島叢林中的“48支隊”番號、滇緬公路上南僑機工的號子，無不昭示四海同胞同氣連枝。其二，華支精神成為中菲友誼的歷史基石。馬尼拉華僑義山的抗日烈士紀念碑前，96歲的晉江籍華支老兵呂水涯堅持公祭18載，他手書“外交為民”贈給中國駐菲使館，呼籲珍視“血火淬煉的情誼”。

　　其三，為新時代凝聚僑心提供啟示。華僑博物院正推動“南僑機工展”赴菲巡展；晉江梧林古村落將德鑨宅打造成“紅色故事會”現場，華僑蔡德鑨為捐飛機中止建厝的往事，令在場的年輕黨員和青少年學子淚目。

　　歷史長河奔湧，赤子豐碑永鑄。晉江旅菲華僑的抗戰壯舉，是中華民族禦侮史詩中不可或缺的華章。他們投身世界反法西斯戰爭，用生命詮釋了“僑”的深層意義——縱隔重洋，此心歸處是華夏。八十載光陰荏苒，當呂宋島的綠樹新枝拂過華僑烈士紀念碑，當泉州灣的濤聲應和著《華支隊歌》的旋律，我們深知：這份融入血脈的忠勇與擔當，依然在激勵著海內外中華兒女，在民族復興的壯闊征程上，續寫無愧于先輩的新的傳奇。

　　(作者簡介：吳謹程，作家、詩人、華僑史研究學者。中國作家協會會員，福建省文藝評論家協會會員，晉江市作家協會主席，編著有《龍湖僑鄉文化叢書》《晉江民間僑捐碑刻拾遺》《衙口村志》等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