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銀峰:光陰燈影共溫醇
稿件来源:菲律賓商報
2025年12月11日 23:17
我們單位與新建的東輝小學僅一牆之隔。我在四樓辦公,窗外就是小學寬大的操場。每當課鈴響起,我總能望見兄長伏案批改作業的剪影。一支紅鋼筆在紙頁上沙沙遊走,那聲音春蠶啃食桑葉般細密,又似細雨潤澤新芽。當時未曾留意,這支筆會在我生命裡刻下如此深長的註腳;只記得墨香浮動間,他鬢角的青絲已被歲月悄然染上霜色。
兄長國友,長我十五歲。他于我,不單是血脈相連的哥哥,更是人生路上點亮的第一盞燈,燈火至今未熄。我初入小學時,他已是村裡的老師。開蒙學算術那天,他握著我的手在田字格裡寫數字,筆尖劃過紙面的沙沙聲,與窗外白楊葉的搖曳聲應和成韻。他說,一橫一豎要像房屋的樑柱,撐得起天地間的重量。那時,他清瘦脖頸間的喉結輕輕滾動,像一枚待發的種子。薄薄紙頁裡,彷彿藏著一片星辰大海,一張打撈智慧的網,在我幼小的心間緩緩鋪開。
後來他調往中學,我升入初中後,命運安排他成了我的數學老師,一教便是三年。他的課是全校公認的精彩。再繁複的定理,再曲折的公式,經他溫柔而清晰的講解,都如抽絲剝繭,脈絡分明。那時他已是教研組長,自有不怒而威的氣度。我坐在台下仰望,心中交織著驕傲與些許怯意。
家離學校遠,需得住校。父母最憂我不會自理伙食。兄長得知後,對父母說:“讓他跟我搭伙吧,省得孩子自己折騰。”一句簡單的話,解了我初中生活的最大難題。從此,那間小小的教師宿舍裡,響起了我們兄弟的鍋碗瓢盆曲。從洗切烹炒到和面擀面,他一步步教我,如同演算數學題,環環相扣。炊煙升起時,是飯菜的香氣;炊煙落下後,是紙墨的芬芳。那是我記憶中最安穩的一段煙火歲月。
生活上如此,學業上他更不曾放鬆。飯桌上,他常停下筷子問:“今天的課聽懂了嗎?”或是,“習題都會做嗎?”我對他心存敬畏,這敬畏裡有學生對嚴師的服從,也有幼弟對長兄的依戀。日復一日的相處,讓這份怕漸漸磨鈍,化為了融融的和氣。我總是老實回答,不敢隱瞞。
初三時,三角函數那些正弦、餘弦、正切的概念,在我腦中纏成一團亂麻。一晚自習,他見我對著題目發呆,便搬凳坐到我身旁。煤油燈下,他在草稿紙上畫出道道輔助線,線條如春蠶吐絲,將紛亂的思緒細細編織。一遍,兩遍,三遍……他極耐心地用筆標畫著圓與角,將函數值的來龍去脈掰開揉碎。燈光將他的側影投在牆上,安穩如山。他用東坡詩句“橫看成嶺側成峰”教我轉換視角。不知第幾遍時,我腦中的厚繭忽然啵地一聲透進光來,霎時雲開霧散。自那晚後,我對理科興趣日濃。後來我能以數理化作為跳出農門的基石,源頭正是那個夜晚他為我點亮的心燈。
我畢業後,兄長因教學管理出色,從中學校長直至學區校長,方始退休。任校長期間,他推行“三余讀書法”,倡導利用冬、夜、陰雨之時勤學。在他的引導下,無數農家子弟于田埂灶台油燈下,將光陰熬成改變命運的蜜糖。他們如同當年的我,借知識之梯,走出了各自的道路。他的學生中,有位居廳縣者,而更多的,是像他一樣散作星火,站在講台上延續光明。
我們的情誼早已超越尋常兄弟,添了一層近乎父子的牽念。我上中專時,他身負工作家庭重擔,仍不忘扶持我的學業生活。每學期離家,他塞給我的路費雖不多,卻讓我步履踏實。工作後,他依然關心著我。遇有難處,我總第一個想到他。他有時專程來我單位或家裡,泡一杯清茶,聽我絮叨工作中的溝坎。他總是寥寥數語,卻能點醒我這局中人。許多燃眉之急,常在他不經意的三言兩語間尋得解法。
如今他退休閒居,仍保持著教師的習慣:晨起讀書,午間練字,黃昏看雲。清人鄭燮有詩云:“新竹高于舊竹枝,全憑老干為扶持。”這正是我們兄弟半生的寫照。他以兄長的溫暖融化我人生的寒意,以師者的智慧照亮我前行的長路。那些共度的晨昏,在記憶中釀成陳酒,愈久愈醇。細想來,我這一株“新竹”若能稍有立身之姿,全倚兄長這“老干”的支撐。千言萬語湧到嘴邊,只化作心底一句最樸素的感歎:人生得此兄長,足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