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虹:山峰為骨,長卷書魂 ------記岳麓山
稿件来源:菲律賓商報
2025年12月11日 23:18
作為一個北方人,看慣了那種陡峭險峻的高山,頭一回踏上岳麓山的石階,感覺翻開了一本不一樣的書——潮濕的空氣裡帶著草木的清新,山道蜿蜒,卻不陡峭,兩旁的樹蔭密得很,是北方少見的樣子,不見偉岸,不顯雄渾。香樟、古楓樹的枝葉層層疊疊,陽光穿過葉隙,在地上灑下晃動的光斑。這七月天,草木長得正旺,葉子油亮油亮的,跟能照出人影似的,蟬在樹影裡“知了知了”地叫,把夏天的熱情都揉碎了撒在林子裡。
岳麓山不高,查資料說主峰雲麓峰才300.8米。對我愛爬山的來說,這數兒實在有點“迷你”。可這“迷你”裡藏著的乾坤,卻在我拾級而上時,一點點顛覆了我的認知。
最讓我驚訝的,是那到處都是的“墨色”和“書香氣”。北方的山,多半是露著石頭,長著蒼勁的松柏,透著股粗獷勁兒。岳麓山呢,滿眼都是沉甸甸的深綠,綠得都快流下來了。那不是剛冒頭的新綠,是經了好多年沉澱下來的墨綠,厚得就像浸了千年的書頁上的油墨,連空氣裡好像都飄著點淡淡的紙香墨味兒。
走到半山腰,眼前一下子開闊了。轉身望去,湘江蜿蜒如一條流動的玉帶,在城市邊緣鋪展出粼粼波光;橘子洲則像一顆被江水輕輕托住的翡翠明珠,穩穩泊在江心,與兩岸青山、粼粼碧波共織一幅靈動的山水圖。這山水洲城的美景,就這麼躍然展現在眼前,跟北方那些山獨自立在那兒、透著蒼茫孤寂的感覺完全不一樣。
山路轉折處,一座飛簷翹角的亭子驀然撞入眼簾——愛晚亭。它精巧地嵌在濃綠之中,紅柱黛瓦,飛簷如鳥翼欲翔。簷角懸掛的銅鈴,山風過處,叮咚脆響,清越得能蕩滌心塵。亭內石壁上,那奔放淋漓的《沁園春‧長沙》手跡,每一個字都彷彿帶著灼熱的氣息撲面而來。我屏息凝視,想像著近一個世紀前,那個操著湖南口音的青年在此憑欄遠眺,胸中激盪著改天換地的豪情。一種跨越時空的共振,讓我這初來乍到的北方人,心頭也莫名地滾燙起來。這亭,不單是景,更是一個滾燙的烙印。
再往上,綠蔭深處,一片肅穆的花崗岩建築群呈現眼前——蔡鍔墓。墓塚莊重,銅碑上“蔡公松坡之墓”幾個大字,筆鋒遒勁銳利如刀,力透石背。墓周松柏森森,挺拔得近乎倔強。站在墓前,山風穿過松林,發出低沉的嗚咽。同行人輕聲講述著這位“護國軍神”討袁護國的壯舉。那份“為四萬萬人爭人格”的決絕,在這寂靜山林中聽來,格外驚心動魄。蔡鍔先生的錚錚鐵骨,讓我肅然起敬。站在墓前良久,想起百年前那個為共和奔走的將軍——他從雲南出發,帶著寧為玉碎的決絕,在中國近代史刻下濃墨重彩的一筆。此刻山風掠過松林,發出嗚咽般的迴響,像極了他未竟的吶喊。
下山時,暮色漸起。岳麓書院那朱紅的大門已在望。雖因時間關係未能深入,但那“岳麓書院”的匾額,“惟楚有才,于斯為盛”的門聯,在夕陽餘暉下閃爍著溫潤而厚重的光澤。隔著院牆,彷彿能聽見千年絃歌的裊裊餘音。這是北方的書院難以比擬的、一種深植于山水間的、活著的文脈。它沒有紫禁城的恢弘,卻自有一種綿長不息的生命力,讓人心生嚮往。
立于山腰回望,夕陽熔金,將書院飛簷、蒼翠山廓和遠處朦朧的湘江鍍上一層輝煌的暖色。天地間瀰漫著一種沉靜的壯美。此刻,作為一個初識岳麓的北方人,我才恍然明白:這座山不高,卻因承載了太厚重的歷史英魂與不滅文脈,而顯得無比巍峨。它不像北方的山那樣以高度和險峻奪人,它是以文化的深度和歷史的溫度,悄然浸潤著每一個走近它的人。
山風帶著涼意拂過汗濕的額頭,也帶走了幾分初來南方的燥熱與陌生感。歸途的車燈亮起,我忍不住再次回望暮色中的岳麓。它像一位沉靜的智者,無言地矗立在燈火闌珊處。這一日的初訪岳麓山,那些墨綠的震撼、江水的開闊、銅鈴的清越、英魂的肅穆、書香的厚重……點點滴滴,恰如南方的雨水,悄然滲入我的心田。我知道,關于這座山的閱讀,于我,才剛剛翻開了扉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