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洋舊事：柯俊智返鄉報喪

　　安海陳冬挺提供一則民國《中央日報》于1946年11月9日的新聞報道，標題為：柯俊智等昨日抵廈。云：國民黨菲總支部書記柯俊智、候補執行委員吳天德(龍湖吳厝人筆者注，下同)暨僑運委員莊金潮于十月底由菲飛京祝壽(是年10月30日蔣介石在南京做60歲大壽)，昨由滬飛廈、聞柯氏將返晉江原籍一行，再返菲，又閩南籍省參議員沈乃光、陳天貫、李漢青、李偉夫、張之麟等五人昨由榕飛抵廈。

　　柯俊智何許人也？

　　柯俊智，字復初，又名賢圓。晉江英林下柯坑村(今錦江村)人。1907 年生于菲律賓，幼年隨父回鄉，在下伍堡村毓麟小學讀書，後升入金井毓英中學。1926 年畢業後返回菲律賓繼續就讀于中華中學。1930 年再次回國，在下柯坑村(今錦江村)創辦錦江小學，自任校長。1932 年再度旅菲，曾經在拉牛板大同中學、怡朗中山中學與談描戈培青中學任教，並當過中山小學校長。

　　柯俊智早年參加國民黨，曾任國民黨中央評議委員。抗戰時期，他任國民黨駐菲總支部書記長、評議員兼抗日義勇軍參謀長，協助美國盟軍反攻。他是馬尼拉《大中華日報》的創辦人及發行人。1986年6月柯俊智病逝于菲律賓，時年 79 歲。

　　《中央日報》此則信息不長，但背後故事影響泉南僑鄉深遠。1945年菲律賓光復後，時任國民黨菲總支部書記柯俊智在美軍的支持下，坐美機造訪菲島各地華僑(見下圖)，瞭解旅菲華僑在日殖時代的傷亡及戰後生產生活恢復情況，之後回國參加國民黨六屆二中全會。

　　歷史以來，泉南一帶是菲律賓華僑的唐山故土，數萬晉江人先後“下南洋”在菲律賓“討生活”。太平洋戰爭開戰，菲律賓華僑與家鄉親人失去了聯絡，僑匯中斷，導致留在家鄉的孤兒寡母失去了生活來源，日子過得日漸貧苦。隨著日本宣佈無條件投降，戰爭很快結束，加劇了人們對海外親人焦慮的惦念。

　　此次柯俊智歸鄉除參加國民黨六屆二中全會，身上還肩負一個沉重使命，是專程為翹盼已久的家鄉帶來旅菲親人的消息。

　　泉州華僑歷史博物館梁春光先生提供了一封晉江籍菲律賓著名華僑莊材鰍、莊萬里家族僑批，這一封家書系1945年5月莊材鰍托付給柯俊智前去重慶開會時所攜帶，寄給晉江青陽老家的大嫂和三嫂，紙張雖已泛黃，但一行行血淋淋的文字，無聲地重現80年前發生在菲律賓的那些慘劇。

　　信中寫道“當一九四二年正月初三，日寇開入岷市，全僑被其殘殺不可勝數，斯時慘無天日……。”“華僑被其慘殺生命數以萬計，截至現在尚在無法統計中。此次不幸之大幸，全青陽僑居此間大多均在菜市口一帶之附近，不然對于人事損失當再一番之痛苦，全鄉死亡人數在三十左右人，而三光天(村名，筆者注)只xx之子杰傅于日寇初侵犯垊市時被寇機炸死，其餘均報平安，亦云“幸矣”，當此外匯音信尚在不通時，家鄉亟待救濟之今日，雖有心亦無法辦到。”

　　1942年1月2日，日寇的先頭部隊進佔馬尼拉，至1945年2月菲律賓光復，日本佔領菲律賓三年中，生靈塗炭，其中許許多多僑胞慘遭日本鬼子殺害，更有數百名參加抗日武裝的華僑壯烈犧牲。

　　柯俊智在金井基督教堂召集各鄉僑眷，傳達了菲島失陷四載期間慘遭日軍殺害罹難僑胞名單。

　　晉江籍作家洪群在孩提時親身經歷這個過程。關于這一段場景的回憶，他在《洪棟樑傳》書中有詳細描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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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柯先生說罷，便翻開那一沓厚厚的紙張，那是一本黑色的記錄，每一頁都密密麻麻地寫著死難僑胞的名字。

　　此刻，全場靜得掉下一支針都聽得到，大家都屏息靜聽。柯俊智開始念那些名單，他一個村一個村地念。他念得很慢，一字一頓地，聲音沉重而洪亮，盡量讓會場的每一個角落都聽清。每一個名字都是對日本鬼子的血淚控訴！罹難者有的是一家數口全被殺光，有的是父子、兄弟、姐妹同時被殺，更有老婦少女被姦殺，幼童讓刺刀給挑死……慘！慘絕人寰，罄竹難書！

　　柯先生念到的一個名字，都像是一支利刃插向人們的心坎！他話音未落，便聽到有女人哭泣的聲音。漸漸地，隨著死者名單的增多，哭泣聲此起彼伏地在會場中瀰漫開來。那是死難者家屬的哭聲！有的親屬聽到噩耗，當即昏死過去，人們只好慌忙把人抬出去搶救，于是會場上引起一陣騷動。

　　柯先生不得不時時中斷他的傳達，待哭聲稍微低落時再接著往下念。

　　塘東村，蔡及時。“七七事變”以後，蔡及時激于愛國義憤，奮起組織描東岸省華僑抗敵會。被推為主席，並蟬聯五任。1942年2月由于奸細告發，蔡及時被日本憲兵拘捕入獄，雖遭嚴刑拷打也不屈服。6月13日，及時被押赴郊外處決。就義時日本憲兵強迫他下跪，他挺立不屈，神色自若，頭部連中數彈，仍直立不撲。犧牲時年僅三十九歲。

　　塘東村，蔡天鑒，參加菲律賓華僑青年戰時特別工作隊。1944年9月30日深夜，為敵憲兵所捕，受盡酷刑，堅不招認，終為所害。

　　檀林村，許崇文，又名游思。菲律賓淪陷以後，他毅然參加抗日武裝菲律賓華僑戰時血干團。1944年10月間，不幸被敵憲兵搜捕，敵人對他進行嚴刑拷打，矢口不涉及其他同志。12月中旬被敵憲兵殺害，死時僅二十三歲。

　　龍湖石廈村，施教鋸。他在抗戰期間，參加菲律賓華僑援助抗敵委員會，積極宣傳抗日，籌募義捐，搜查焚燬日貨，影響很大。1942年1月，菲律賓淪陷，他在一次清查日貨時不幸被捕。敵人先以利誘，後又嚴刑拷打，教鋸始終堅貞不屈，並以筆當箭，怒射敵酋。敵人惱羞成怒，遂于一九四二年四月十五日，將他押赴馬尼拉華僑義山秘密處決，時年四十六歲。與他同時犧牲的還有于以同、顏文初、陳穆鼎、李連朝、黃念打、蔡派恭、吳九如、洪清機等人。

　　丙洲村，王德芳，化名黃河，系菲律賓華僑青年戰時特別工作隊特務隊隊長。1944年6月7日，為營救失蹤之三同志，潛入敵營不幸犧牲。王珍瑾，化名王漢霖，亦為戰時特別工作隊成員，1945年2月9日被日寇殺害。

　　溜江村，陳德篆，血干團成員，1944年8月24日殉難。

　　英林鄉，洪源利、洪源麥、洪源祝、洪源祖、洪祖影、洪球琰，均為血干團成員，于1944年11月11日同時殉難。

　　新市村，曾煥東，華僑抗日支隊報務員。1945年5月在一次執行任務中，被日寇逮捕並活埋，同時被活埋的還有其他七位同志。

　　柯俊智說：“在菲律賓三年抗日鬥爭中，血干團共犧牲了115人，其中晉江人82人；菲律賓華僑青年戰時特別工作隊犧牲36人。全菲抗日武裝隊伍犧牲的華僑數以百計，而慘遭日寇殺害的無辜僑胞更是不計其數。”

　　緊接著，柯俊智繼續念著各村罹難僑胞名單，其中金井鎮一次性被殺害十名以上的就有圍頭、上清、洋下、溜江等村。上清村的華僑，于1945年春，一夜之間被殺死45人。圍頭吳姓華僑四五十人。溜江和洋下村，也都有四五十人被殘殺。洋下村施渠桃、施渠滔兄弟各有兩個兒子遇害，連同其他族親，一夜之間同時被殺十人，其中有一個三歲兒童竟然被日本鬼子用刺刀挑死，還有一個懷孕五六個月的孕婦也被殺害，造成十屍十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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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相信當時柯俊智回鄉報信的心情是沉重的，同樣也相信洪群老師回憶、記述這段歷史時心裡是悲憤的。

　　《泉州譜牒華僑史料與研究》一書中，有“溜江溪美陳氏頂廳份(後公廳)華蔚公”條，也證實了日軍的殘暴：

　　十世(應是十一世)，章塗公嗣子，章欣公長子入繼，華蔚公，號繼志，生光緒廿八年(1902)四月初八日，卒民國三十二年(1943)十二月廿九日，享年四十三。妣蔡氏，享年廿一；繼妣蔡氏，享年三十一。子六女二。

　　公僑居菲島，善經營，不幸遭世界大戰，與繼妣及五子一女，同時被倭寇所害，受禍可謂慘矣。子六：國瑞、國洛、國誠(養)、國敏、國道、國星；女二，長彩霞，次眉如。

　　有時候歷史書上一句話，背後往往就是纍纍白骨。柯俊智帶回的一串串死亡名單，現在讀起來依然讓我們感到觸目驚心，甚至為之落淚。

　　柯俊智返菲之後那段時間，僑鄉好幾個村莊都籠罩著血光之災的悲慘氣氛。那些死難者的僑屬都紛紛到海邊引魂。男女老少，尤其是那忽然間成了寡婦的番客嬸們，一個個披麻戴孝，向著無邊的大海，呼天搶地地哀哀號哭。引魂的人們舉起高幡、紙船，抬起魂轎，在悲淒的哀樂聲中，來到海邊，面對驚濤駭浪，遠望南洋，招引亡靈，魂歸故里。

　　作為報喪人，柯俊智給家鄉帶回既是炙熱的希望，同時也給一些人帶來泰山壓頂的絕望，但是他作為一個“唐山人”，一直被菲律賓華僑稱為“俊智哥”，這次千里奔赴為家鄉報信傳話，這份恩情一直受家鄉人民所感德。

　　80年，滄海一瞬，斯人皆遠逝，現在我們依然能在一則寥寥數語的新聞、一方寸照片、一紙泛黃僑批中觸摸到日據菲時代無辜華僑流淌的鮮血，感受到縹緲的歲月中殤在他鄉的哀嚎。

　　洪國泰

　　2024年2月4日(未是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