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春來:讀書隨筆 願美夢能展翅翱翔 ——讀《西北有高樓》
稿件来源:菲律賓商報
2025年02月07日 01:09
《古詩十九首》中的《西北有高樓》是漢代的一首文人五言詩,原詩如下:
西北有高樓,上與浮雲齊。交疏結綺窗,阿閣三重階。
上有絃歌聲,音響一何悲!誰能為此曲,無乃杞梁妻。
清商隨風發,中曲正徘徊。一彈再三歎,慷慨有餘哀。
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願為雙鴻鵠,奮翅起高飛。
試譯如下:
西北有一幢巍峨的高樓,頂層似飄在浮雲之中。高樓鏤著花紋的木條,交錯成美麗的窗格。樓閣四面都有曲簷,階梯也有三重。樓上飄下了絃歌之聲,這聲音多麼讓人悲傷啊!這首曲是誰彈的呢,莫非是杞梁妻那樣的人?清澈哀怨的清商曲隨風飄散著,中間的曲調更是迴環往復。一彈三歎,那彈琴的人悲歎聲不斷。可我不嘆惜彈琴的人痛苦,我傷感的是知音難覓。讓我們化作心心相印的鴻鵠吧,從此結伴高飛。
這是一首籠罩著淒涼的詩歌。詩人聽到的絃歌之聲來自西北方向的一幢高樓,這對於現代城市人來說,沒什麼奇怪,到處是高樓,而在漢代,能在這雕樑畫棟、高聳入雲的建築裏彈唱,看來不會是普通的平頭百姓。那麼,彈唱的是何人?為什麼彈那麼悲傷的曲子呢?
詩人想到了春秋齊大夫杞梁之妻。齊莊公四年,齊莊公突襲莒國,齊國將領杞梁(名植)戰死,其妻哭迎丈夫的靈柩於郊外,她哭得很淒涼,以致聞者落淚,城牆都為之崩塌。後來,這個故事逐漸演化為孟薑女哭長城的故事。據晉崔豹《古今注‧音樂》:“《杞梁妻》,杞植妻妹明月之所作也。杞植戰死,妻歎曰:‘上則無父,中則無夫,下則無子,生人之苦至矣。’乃抗聲長哭,杞都城感之而頹,遂投水而死。其妹悲其姊之貞操,乃為作歌,名為《杞梁妻》焉。”也許,作者聽到清商曲之前,彈唱的人已彈過十分悲傷的《杞梁妻》?聽啊,這清商曲調彈奏到中間部分時,旋律慢慢地緩慢了下來,而且重重複複地彈唱著,彷彿如泣如訴,訴說著無限的淒涼,也如同一個人在原地徘徊一樣,這更讓人感到壓抑和悲傷。
那麼,作為讀者,我們儘管沒有在現場聽曲,也不禁要問,樓上彈唱的人,你究竟為何如此悲傷?你到底經歷了什麼?你能住在如此巍峨的高樓裏,應該是很幸福和快樂才對,怎麼想到要彈唱如此哀傷的曲調呢?這就是詩歌布下的懸念了,這也是詩歌的張力之所在,它等待閱讀者的感同身受,或浮想聯翩,或自築心中的閣樓。
在這首詩中,詩人顯然在感同身受,否則他根本不會聽下去,尤其是這麼哀傷的曲子,可以說,詩人哀傷著彈琴人的哀傷,“中曲正徘徊”的時候,何嘗不是詩人的愁緒在徘徊?彈琴的人一彈三歎,悲歎聲不斷,何嘗不是詩人也在歎息?可以想見,高樓上的彈琴人應該是一位女子,她輕皺娥眉,玉指在琴弦上滑動,四周浮雲如煙,低回的曲調在飄散,那是多麼淒清,多麼令人憐惜啊,誰能感知她內心深處的苦楚?想給她安慰幾句,可她在西北的高樓之上,而高樓的頂層飄浮在浮雲之中,只有曲調若隱若現在耳邊徘徊,彷彿是很近,又如遠在天邊。
詩人於是慨歎,“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他所痛惜的不是彈琴人的苦,而是感傷沒有知音,這兩句是全詩的一個轉捩點,詩人在以己度人,他覺得曲子的知音少,本來心裏有苦楚,這沒什麼大不了的,而滿腹辛酸和委曲不為人所理解才是最難受的。詩人對彈琴人顯然是“惺惺相惜”,或者說,感覺到“同是天涯淪落人”,所以,最後他“願為雙鴻鵠,奮翅起高飛”。
可是,我覺得要是真的有這麼一個彈琴人,詩人你又怎麼知道彈琴人邊上,沒有聽眾?在詩人望不到的樓層上、浮雲中,也許她就是專門為那個聽眾而彈的。又或者說,即使她的那個聽眾去在遠方,其實也走不出她的心底,他能感知她在彈唱,她也知道他能聽懂她。所以說,她是有知音的人,她和她的知音曾經同歡樂,此時也同悲傷。實際上,她和她的知音早已在遼闊的天空中自由翱翔,即使悲傷的此時此刻也如此。
因而我說,也許根本就沒有這麼一幢高樓,它只是在詩人的心中拔地而起,那哀怨的清商曲也只是詩人在心底裏彈唱,他甚至想到了杞梁妻,想到了她的悲慟長哭,就這樣那如泣如訴的曲調一直在他內心裏低回縈繞,詩人就在那裏徘徊,也在那裏歎息。作詩時,他腦海裏終於幻出了這麼一幢富麗堂皇的高樓,也浮現出那麼一個悲傷的彈唱人,她“一彈再三歎,慷慨有餘哀”,實際上,浮雲中的這個人就是他內心所想外化出來的意象,所以說,悲傷的不過是他自己而已,失意的也就是他自己。
至此,有沒有那幢高樓,有沒有那個彈唱人,似乎已並不重要。用現今的話來說,也就是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很殘酷。詩人儘管聽到了曲調聲,但那個彈唱的人卻在聳入雲霄的高樓上,正如理想和現實之間永遠隔著一座大山,你內心雖然接近了,但現實卻讓你無奈。正因為想表達這種意思,詩人才想到用“高樓”、“浮雲”這些不容易靠近的意象,接著又用了“杞梁妻”、“清商”這種傷感的元素來營造氛圍。要是起句為“西北有庭園”,後面要表達那種縹緲空靈的意境,由此表達理想和現實之間的差距,估計要費力得多。
這樣說來,此詩的作者顯然是一個失意之人,詩歌後一句“願為雙鴻鵠,奮翅起高飛”,只不過是詩人的渴望而已,換言之,是詩人在用想像來排解情緒又未嘗不可,實際上也就是詩人的自我救贖。無論是詩人所處的時代,還是現在,總有許多人,會有許多的夢想無法實現,總有許多的煩惱和悲傷在發生,也會有許多的希望和期待如旭日東昇,也許我們需要和自己握手言和,這才是這首詩引起人們的共鳴的原因。詩歌能經歷時間長河的淘洗,這才算是永遠的經典。願有美夢的人,都能展翅翱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