綁架，菲律賓華人商業傳奇背後的悲歌

　　代帆(暨南大學國際關係學院副院長、菲律賓研究中心主任)

　　自出生之日起，菲律賓人的一生就生活在華人構建的世界裡。

　　SM商場，這個由菲律賓華人前首富施至成創建的購物中心，密密麻麻分佈在整個菲律賓群島的各個角落，從廉價的拖鞋、手帕到T恤，再到電子產品和美食，菲律賓人一生所夢想的任何東西，在這裡應有盡有。

　　菲律賓人或許有更多的選擇，比如Robinson商場或者更高端的Rustan，但這些購物中心也無一例外由菲律賓華人所創建和擁有。

　　作為群島國家，飛機出行是菲律賓人島際旅行的主要工具，而菲律賓國內最主要的兩家航空公司——菲律賓航空和宿務太平洋航空，分別屬於華人陳永載和吳奕輝家族。

　　菲律賓最廣為認知的快餐，從來不是肯德基或者麥當勞，而是快樂蜂(Jollibee)這個本土品牌，其與菲律賓人耳熟能詳的餐廳，如中式快餐超群(Chowking)、Inasal燒雞、格林威治(Greenwich)披薩，乃至美國咖啡品牌香啡繽(Coffee Bean & Tea Leaf)，無一例外都屬於華人陳覺中的產業。

　　此外，眾多的金融機構，如菲律賓國家銀行、金融銀行、中興銀行、首都銀行等等大大小小的銀行，也大多具有華人的背景。在菲律賓福布斯富豪排行榜上，前十大富豪中通常有一半以上是華人。

　　總之，作為一個占總人口比重不到1.5%的少數族裔，華人創造了遠超過其體量的經濟價值。當然，作為華裔公民，華人的經濟和產業已然構成菲律賓國民經濟不可分割的一個部分。

　　與其在經濟領域創造的成就相比，菲律賓華人通常被認為對政治缺乏足夠的興趣，他們經常被抱怨只是安分守己埋頭掙錢的經濟動物。筆者認為，華人“政治侏儒”的形象更多是因為與其在經濟上的輝煌成就相比而得出的結論，實際上華人作為少數族裔一直有參與菲律賓政治。

　　當然，作為掌握巨大經濟能量的少數族裔，華人的地位其實充滿著脆弱性，他們隨時可能成為社會衝突的犧牲品或者替罪羊。

　　早在西班牙統治菲律賓的時代，華人曾多次慘遭西班牙殖民者屠殺。在菲律賓獨立之後的經濟民族主義運動中，作為外籍公民的華僑也曾遭到排擠。隨著華人政治上身份的轉變，他們開始作為菲律賓公民參與本土社會和政治生活。但上個世紀90年代菲律賓社會爆發的一系列針對菲律賓華人的綁架案件，把長期低調的菲律賓華人社會推到了風口浪尖上。

　　上世紀90年代初，菲律賓綁架盛行，馬尼拉更一度被稱為“亞洲綁架之都”，而綁架案的受害者，絕大多數都是隱忍、富有且願意支付贖金的華人中產階級或華商，他們被稱為“行走的錢包”。

　　由於警匪勾結、政府的無能與不作為，以及不少受害者的沉默，導致綁架案愈益猖獗，菲律賓拉莫斯政府乾脆認為綁架是僅限於華人的問題。

　　以1993年華人15歲少女施巧玲被綁架遇害為契機，菲律賓華人社會動員起來，華人企業和華人學校相繼發動罷工和罷學，借助大眾壓力向政府施壓。社會活動家洪玉華女士更是被埃斯特拉達總統任命為總統反有組織犯罪特別工作組專員。直到本世紀初起，菲律賓打擊針對華人社會有組織犯罪的行動才取得階段性勝利。此後雖然時不時也會爆發一些綁架勒索案件，但整體安全形勢已大為改觀。

　　菲律賓華人大多祖籍中國福建，也正因為如此，自上個世紀70年代中期以來，又有一大波福建人，借由與在菲華人的親情網絡，移民菲律賓。和歷史上的華人移民一樣，大多數中國新移民一無所有地來到菲律賓，希望在遠離故鄉的土地上發財致富。經過三四十年的發展，一大批中國新移民在菲律賓這個並不太平的島上實現華麗轉身，發展成為商界大佬，在菲律賓社會譜寫著新時期的商業傳奇。

　　過去幾年，菲律賓華人和在菲中國人面臨的安全形勢在日益惡化。根據菲律賓國家警察局反綁架大隊的數據，2018年菲律賓共有69人遭遇綁架，其中27名是外國人，42名是菲律賓人。在被綁的外國人中，中國人佔了17人，比2017年的8人相比增加了112.5%。從2019年1月至11月，這個數字已經躍升至58人，增加了47%。儘管菲律賓官方的數據顯示菲律賓的治安一直趨於好轉，但實際上一些惡性的刑事案件比如綁架持續高發，更不用說很多受害者家屬為了人質安全選擇不報警，因此實際案發數肯定低於官方統計。

　　據菲律賓國家警察局的數據，2022年全年的綁架案件為70起，其中針對中國公民的約為25%，到了2023年，綁架案件上升到92起，其中約30%涉及到中國公民。儘管2024年全年綁架案看似整體下降，但針對華人和中國人的案件依然居高不下。比如2024年6月，兩名中國醫療器械公司高管在菲律賓被綁架後撕票；同年10月，6名中國人在馬尼拉別墅區被綁架，其中4人被殺，2人失蹤。

　　菲律賓離案博彩業的繁榮可能一定程度上導致了菲律賓社會治安的惡化，因為隨著2016年菲律賓網絡博彩業的合法化，大量來自中國內地其他省份的中國人流入菲律賓網絡博彩行業。在2019年8月柬埔寨宣佈博彩業為非法之後，菲律賓幾乎成為離岸博彩業的聖地。菲律賓社會尤其是華人社會一直強烈呼籲取締網絡博彩業。2024年7月，菲律賓總統馬科斯終於發佈第74號行政命令，正式禁止該國的離岸博彩業，大量博彩從業人員因此被驅逐出境。

　　菲律賓執法體系的無能以及警察腐敗，是導致菲律賓治安形勢惡化的一大主要原因。在菲律賓，綁架案件的破案率不足20%，而警察涉嫌賄賂乃至參與綁架勒索更是常有之事。2024年6月，菲律賓內政部長阿巴洛斯在一場新聞發佈會上揭露，包括一名警長在內的四名菲律賓警察參與了一起在大馬尼拉區綁架勒索外國遊客的案件，四名受害者有三名是中國遊客。2025年4月初，旅居菲律賓近四十年、被譽為菲律賓“鋼鐵大王”的中國商人郭從願，在支付近2700萬人民幣贖金之後仍被殺害，把菲律賓華人和中國商人的悲歌徹底暴露在世人面前。

　　菲律賓華人和中國商人的怒火再次被徹底點燃，並引起菲律賓主流社會的關注。4月11日，包括菲律賓工商總會、菲華商聯總會、菲華工商總會等在內的三十多家華人社團和菲律賓本土社團發表聯合聲明，表示拒絕聽取政府“空洞的套話、毫無建設的理論，以及官僚體制的遲鈍”，呼籲政府果斷行動，進行系統性改革，強化執法體系並終結犯罪免罰文化，“讓所有加害者、共謀者與縱容者接受法律制裁。讓正義的車輪疾速轉動，讓判決如警鐘長鳴，威懾那些企圖重演此等罪行者。”

　　菲律賓恢復治安運動創始人洪玉華女士指出，菲律賓的整個執法體系需要“徹底改革”，菲國警反綁架組過去十年的工作“完全失敗”，“菲國警反綁架組已變成陞遷跳板，人員不斷更換”。

　　作為對菲律賓華人社會的回應，郭從願案件曝光後，菲律賓國家警察反綁架大隊指揮官因辦案不力被免職，菲律賓司法部長赫索斯·雷穆拉下令成立一個跨機構反綁架特別工作組，以應對近期國內屢發的綁架案件。4月15日，菲律賓警方表示將與菲華商聯合會合作，建立一個針對菲律賓華人群體的反綁架服務台。

　　未來，菲律賓的治安形勢會走向何方？在群情激昂的社會壓力之下，猖獗的針對華人和中國公民的綁架案件，也許終究會逐漸趨於緩和。但是，只要菲律賓制度性的腐敗、公共行政的低效，以及普遍性的貧富差距無法得到根本解決，社會治安將始終構成華人社會發展的隱患。無論如何，我們衷心祝願這個勤懇勤勉、締造無數商業傳奇的華人族群，能夠在菲律賓群島平和地繁衍生息，與菲律賓社會共享繁榮的前景。(來源：觀察者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