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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清輝:薯香連中菲 根脈系鄉愁

2025年07月29日 00:58 稿件来源:菲律賓商報   【字体:↑大 ↓小

稿件来源:菲律賓商報

2025年07月29日 00:58

  在菲律賓碧波萬頃的海岸線彼端,是我的故鄉惠安。這片被戲稱為“地瓜縣”的土地,看似貧瘠,卻孕育著堅韌不拔的精神,恰似它最忠實的子民——番薯,我們親切喚作“甘薯”或“地瓜”。每當這沉默的塊莖從記憶的土壤裏破土而出,我的思緒便似被無形絲線牽引,跨越浩渺重洋,回到那片魂牽夢繞的土地,也回溯到一段深厚而動人的中菲情緣。

  說來奇妙,這深深烙印在惠安人血脈中的作物,其根脈竟源自你們腳下這片富饒的群島。明朝萬曆年間(約1593年),一位名叫陳振龍的福建先賢,心懷拯救故土饑荒的赤誠,不顧殺身之險,巧妙地將幾根薯藤藏於纜繩之中,從呂宋(今菲律賓馬尼拉)漂洋過海帶回福州。這來自呂宋的“金疙瘩”,宛如希望的使者,短短數年,便憑借驚人的生命力與救荒的偉力,在惠安這片幹渴的土地上深深紮根。縣志裏冰冷而沉重的文字,記載著萬曆三十九年(1611年)的災荒:“氣候異常,五穀歉收,百姓以甘薯充饑”。自此,這來自異邦的恩賜,成為惠安人世世代代活命的根基,在貧瘠的土壤裏,將求生的根須越紮越深、越紮越廣。

  對老一輩惠安人來說,番薯不只是食物,更是生存的代名詞。我童年記憶的底色,常浸染著饑荒年月的灰暗,也彌漫著番薯那微甜苦澀的氣息。猶記祖母那雙布滿老繭的手,在如她面龐般龜裂的田壟間,小心翼翼地掘取。幾塊沾著泥土的番薯出土,便是全家一日甚至數日的指望。那時,番薯被榨幹每一分能量:薯塊削成薄片,曬成耐儲的“薯箍”;刨成細絲,便是“薯簽”;磨漿濾出的潔白薯粉,是灶頭最珍貴的寶藏;就連榨幹汁液的薯渣,曬幹磨碎後,也要摻進薯箍薯簽裏,熬成糊果腹。“惠安人甘薯肚”的戲謔背後,是無數個用粗糲食糧填塞轆轆饑腸的辛酸日夜。那匍匐在地、在旱風如刀中依然倔強伸展的薯藤,正是惠安人在艱難歲月裏頑強求生的真實寫照。

  有趣的是,番薯雖以塊莖果腹,卻並非毫無姿色。冬日蕭索的田埂邊,它會悄然綻放出淡紫色的小喇叭花,羞怯而堅韌。這小小的薯花,在農人眼中是灰暗裏的一點慰藉,在孩童心裏卻是難得的野趣。我們跑到薯田,摘下花朵,含住花柄吸吮那一點點清甜的汁液,或者別在發梢、串成花鏈。那跳躍在寒風中的點點淡紫,是貧瘠童年裏一抹珍貴的亮色,也是嬉鬧玩耍的溫暖牽記。

  鬥轉星移,饑饉的陰雲終於散去。番薯卸下了沉重的“救荒”使命,卻從未離開惠安人的餐桌與生活。它褪去粗糲,在灶膛熾熱的烘烤下,升華出裹挾著原始焦香的“烤地瓜”,成為冬日裏最溫暖的慰藉;是母親巧手烹制的“攪薯粉”(薯粉芡)、“地瓜粉團”,滑嫩Q彈,湯鮮味美;連昔日充饑的地瓜葉,也因其健康價值,翻身成了席上的時令珍蔬。奇怪的是,當山珍海味漸漸麻木了味蕾,這些源於苦難、帶著煙火氣的番薯滋味,反而成了遊子心中最頑固的鄉愁,成了節慶時最想念的“古早味”。離鄉越久,那灶膛裏飄出的薯香,便愈是在心頭縈繞不去,那是刻在骨子裏的味覺密碼,連接著土地與血脈。

  然而,行走在今日惠安的田野,那曾經點綴冬日的淡紫薯花,已蹤跡難覓。現代化的耕作追求效率與產量,土地被規整劃一,轟鳴的機械替代了彎腰的身影,高產的薯苗在化肥催育下,只知埋頭向下結出碩大的塊莖,再不肯“浪費”精力抬頭開花。薯花,連同那個緩慢、艱辛卻也充滿泥土氣息的舊時光,似乎一同隱入了曆史的塵煙。

  但我知道,它並未真正消失。如同那位冒死將薯種從呂宋帶回的陳振龍先賢,他的名字或許已被時光模糊,但他帶來的生機早已融入這片土地的血脈。番薯,這源自菲律賓的生命饋贈,早已超越了簡單的作物意義。它是惠安人世代賴以生存的“天糧”,是苦難歲月裏的救命恩人,是童年記憶裏混雜著泥土清甜與生活苦澀的滋味,更是如今身在異鄉時,魂牽夢繞的鄉愁載體。它卑微卻偉大,沉默卻堅韌,用它深紮土地的根須,無聲地訴說著惠安人與命運抗爭的故事,也悄然維系著中菲之間這段古老而充滿生機的緣分。

  這深埋地下的塊莖,和那曾經頑強綻放又悄然隱去的薯花,早已化作一種精神圖騰,深深烙印在每一個惠安遊子的靈魂深處。無論我們漂泊何方,那來自土地深處的、帶著番薯清香的堅韌與頑強,總會在血脈裏隱隱搏動,提醒我們來自何方。這跨越海洋、紮根泥土的薯藤,早已綿延千裏,一端連著惠安的祖輩墳塋,一端系著我們這些在異鄉回望的遊子胸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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