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微末:夏日談海
稿件来源:菲律賓商報
2025年08月08日 23:11
時序入夏,溽暑逼人,此誠為一年中之“苦夏”。舊日以七八月流火為苦,想來現今人們居于水泥叢林之中,車馬喧囂,其煩悶當更甚于往昔鄉間。人之心神,亦如草木,遇此炎威,不免漸近于焦枯。此種情狀,倒也不足為奇,本是四時流轉之常。然解此苦夏之法,竊以為,莫若心中存有一片海。
此海非園林中點綴之池沼,亦非畫上所見馴順之波濤。應是太古洪荒之遺留,含有野氣與鹹味,自顧自地潮漲潮落,于人間所謂“王法”者,一概置之不理。此海之存在,竊以為並非為帝王將相,亦非為騷人墨客,倒是為著我們這些在俗世塵網中打轉,身心不免有些勞損的平凡之人。能有一隅之地,暫且卸下名教的枷鎖,還復一點本然的樸素,想來也是好的。
至於當世之喧囂,則又是一重煩惱。機械之音,晝夜不息,較之古人所謂“蛙鳴”與“蟬噪”,其聒噪遠甚。更有甚者,是種種媒體傳來之“意見”,滔滔而來,不分真偽,皆欲為人師,教你何為“是”,何為“非”。耳根與心境,皆難得片刻清淨。陶淵明說“誤落塵網中,一去三十年”,今之塵網,較之從前,恐是更為細密堅牢了。我等在網中久了,自己的一點聲音,那本是極微弱的,如蟲鳴,如草葉之呼吸,也就聽不見了。
然則海之音,與此囂塵迥異。其音非人語,亦無須人解。若能于海濱覓一閒暇,靜坐聽之,便能辨出其中無窮的層次。遠者,是深海傳來的宏大低鳴,如古書中所謂“鯤鵬”之呼吸,其中有不可抗拒之定數,使人頓感自身之渺小。人一感到渺小,許多自大的煩惱,也便隨之化解了。近者,則是浪花拍岸的碎裂之聲,清脆而復歸于沉寂。希臘的古人于此或能悟出流轉與生滅的哲學,我等凡人,能于此聲中聽出些微的趣味,便已是福分。至於穿過空氣的海風,拂面而來,那又是另一種語言,帶著水汽與鹽分,彷彿在說一些關于遠方與自由的閒話。
故我常想,若為俗事所累,與其在書齋中枯坐,不如往海邊去。尋一把舊籐椅,或乾脆席沙而坐,皆無不可。手機是現代的“手串”,片刻不能離手,此時倒不妨將它暫置一旁。對于海,你無須有任何預設的見解或情感。她是一個沉默的對話者,不反駁,不評判,亦不提供任何廉價的勸慰。她只是存在著,用一種亙古的、從容的節奏。這種沉默的陪伴,其慰藉之力,有時遠勝于友朋間喋喋不休的清談。
在她面前,人世間許多的糾葛,似乎都可暫且放下。那些職場上的傾軋,生活中的窘迫,乃至夜深人靜時心中泛起的那些關于存在與虛無的迷惘,都可攤開來,任其被海風吹拂。海不會給你一個答案,只是用潮汐的漲落告訴你:一切皆在流轉,並無恆常。即便是此刻錐心的苦痛,放諸于這宇宙的漫長呼吸之中,亦不過是須臾之事。這並非麻木,而是一種基于事實的清涼的理解。
如此的傾聽,毋寧說是一種反思。在海的面前,人方能真正地傾聽自己。聽見那些被日常瑣事所遮蔽的,樸素的渴望;聽見那些被“功成名就”的期許所壓抑的,無用的夢想;聽見那些自己平日不願承認的,對于衰老與死亡的真實恐懼。這些都是“自我”的一部分,不必諱言。
至於海的顏色,那一片藍,古人稱之為“滄”,日本人則常用“碧”字。我以為,那是一種極好的藥劑。此藥之效,不在治癒,而在清滌。其一在于其廣闊。在城市中,目之所及,皆為壁壘,思緒亦難免受其拘束。及至海濱,放眼望去,天水一色,心中塊壘為之一平。昔日種種煩憂,在此無垠的藍色背景下,皆顯得無足輕重了。此非消失,而是被一種更大的存在所包容,從而獲得了恰如其分的位置。
其二在于其觸感。夏日的海水,褪去了冬春的寒冽,觸之溫潤。赤足踏入,清涼之意自腳底而生,緩緩浸潤全身。海浪之拂拭,海風之吹送,皆是自然之按摩,滌蕩身心之塵埃。
其最要緊的,還是那不變的節奏。潮有信,日有常。此種自然的韻律,對于生活在現代社會,節奏紊亂的我們,有一種不言自明的校準作用。人的呼吸與心跳,會不自覺地與之應和,趨于平緩。這大約便是古人所謂“天人相應”的一種樸素的體現吧。
海,亦可說是一位無言的老師。以其變幻,示人以“無常”;以其深淵,示人以“不可知”;以其容納百川,示人以“寬容”。這些道理,書上也都寫著,但總不如親身在海邊坐半日,來得真切。
這片海,有時更像是一種文化的鄉愁。使人聯想到生命的起源,想到魚肚子裡的約拿,想到希臘的舟子,想到《山海經》裡那些光怪陸離的異獸。海風裡,除了鹹味,彷彿還夾雜著《詩經》裡“風雨瀟瀟”的氣息,和一點點故鄉書齋裡舊書的霉味。將個人的、短暫的生命,與一個更廣闊、更悠久的文脈與自然史連接了起來。
故此,當苦夏再臨,若覺心神煩悶,不妨往海邊一行。不必有何目的,亦無須尋求什麼啟示。只為喝一杯無事的清茶,看一本無用的閒書,聽半日無情的潮聲。能于喧囂塵世中,覓得此等片刻的閒暇與趣味,想來,也便不虛此行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