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曄:紙間暖意慰風霜
稿件来源:菲律賓商報
2025年08月08日 23:11
宣紙散著檀香,混著外婆灶間的煙火味,在週末午後的老屋裡縈繞。那張靠牆的四方桌,是我被外公“押著”練字的固定去處。桌左坐著外婆,右邊是外公,我在中間握著毛筆,手總忍不住抖。不多時,我便如坐針氈,這時,最盼著張爺爺的腳步聲在門口響起。他每次來,總拎著一兜花生瓜子和鄉下新摘的時令小菜。菜遞到外婆手裡,外婆便要去灶間忙碌。那些零嘴,便是哄我出去玩兒的法寶。
打發了我,他才鄭重地掏出那個磨舊了的皮面小本子,翻到新寫的詩,請外公品鑒。外公架起眼鏡,先是粗看全篇,接著細讀每一行,最後目光在字字句句上流連。末了,他伸出大拇指,把詩裡所有值得稱道的地方都誇了個遍,像捧著稀世珍品。張爺爺聽得哈哈大笑,他血壓高,一笑臉就通紅,有時佯裝擺擺手謙讓兩句,有時也捻著下巴故作高深:“這句,老哥哥慧眼,確實費了些思量。”外公也常拿出新寫的詩句或墨寶,兩人湊近了,為一個字反覆斟酌。興致來了,就翻箱倒櫃查典故;若爭持不下,便在小本子上記一筆,約好改日再議。更多時候,他們半闔著眼,搖頭晃腦地對誦起古詩詞,一唱一和,怡然自得。
暮色四合,外婆在廚房喊我。她塞一塊剛出鍋的菜到我嘴裡,含糊說著嘗嘗鹹淡,接著催我去正屋問:張爺爺今天留下吃飯不?
外公總是搶先高聲應著:“留!留!老張別走了,再陪我聊聊!”張爺爺就朝廚房方向拱拱手,揚聲道:“勞駕嫂夫人了!賢伉儷真乃我平生知己!”
其實外婆心裡不太情願。因為張爺爺一留飯,必要拉外公喝幾盅。幾杯薄酒下肚,他的話匣子就再也關不住。那些陳年的苦楚翻來覆去講:年輕時怎麼含冤入獄,媳婦跑掉,一個人拉扯兒子成人的艱辛,兒子成了家又對他不管不顧……每次說得眼窩通紅,聲音發哽。這些事,家裡連牆角的貓都聽熟了。直等到月上中天,酒瓶見底,他才猛然驚覺般想起該回家了。外婆送他出門回來,剛埋怨幾句,外公就說:“現今還有幾個人,願意陪我這老頭子聊這些風雅事?”外婆歎口氣:“也是可憐。平日沒人說話,怕是連頓可口熱飯都難吃上,瘦得沒幾兩肉了。”這麼一說,下回,下下回……張爺爺依然能吃到外婆燒好的菜。
外公走得猝不及防。停靈到最後一晚,張爺爺才得知消息,跌跌撞撞地趕來。人剛進院門,便嚎啕慟哭,涕淚橫流。舅舅們跪地奉茶,他也渾然不顧,只是用那雙枯手死死扒住冰冷的棺木,額頭重重抵在上面,嘶聲道:“老哥哥啊!你先走了,我獨個兒還有啥意思!這就來陪你!就來了啊……”旁邊的人聽著,雖不全信他立刻隨去的話,但那椎心泣血的模樣,任誰看了都忍不住動容落淚。
最後一次見張爺爺,是在外公家那舊院門前的陽光下。他拎著一個布袋子,茫然望著院門,不知已佇立了多久。那天的太陽分明明晃晃照著,他卻佝僂著,像一株被漫長風霜蝕透了的老松,乾枯的軀殼下空了大半。我喚了好幾聲,他才遲鈍地轉過頭,眼神空空沒有落點。他輕輕摩挲一下我的頭頂,把沉甸甸的布袋塞進我懷裡——裡面是剛從地裡刨出、還裹著濕泥的花生。他轉身就走,高高的影子拖得很長,很快湮沒在巷子幽暗的拐角。我請他進去坐坐,他像沒聽見。
回家說給外婆聽。外婆望著空落落的院子,半晌才道:“你外公不在了,我也沒心思張羅飯菜留他…老張頭啊…人瞧著,魂兒怕是早跟著你外公走了…只盼他能自個兒撐住,再多活上幾年罷了。”
後來聽說,張爺爺過世的消息登在了縣城的訃告上。舅舅去祭拜後回來說起,掐著日子算算,從外公走的那天到他閉眼,中間不多不少,整一百天。
院外那條不知名的小河緩緩流過,帶走了許多東西。春日裡,河岸的草又默默地綠了一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