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景婷:穿過街巷的芬芳
稿件来源:菲律賓商報
2025年08月08日 23:12
我最初注意到這家花店,大概是因為那只叫聲響亮的小狗。每當有人路過,它便從店裡衝出來,汪汪汪地宣告領地,不容忽視。就在這陣陣犬吠的牽引下,花店門口那個瘦削而幹練的女人,也一併落入了我的眼簾。好奇像籐蔓一樣滋生,我總是在路過時習慣性地探頭張望,揣測著門內的世界。
“鮮花花店”樸素的名字懸在臨街一面古舊的門臉上,朝北,巧妙地避開了午後的灼熱。門玻璃擦得透亮,將裡面五彩斑斕的花團錦簇大方地展露出來。一天,正待我駐足,那隻小狗已化作一道白影,帶著熟悉的吠聲攔住了我的去路。“真是不好意思啊!”花店的女人急忙跑出來,臉上帶著歉意。她蹲下身,一邊溫言安撫那只情緒激動的小狗,一邊乾淨利落地把它往店裡帶。她穿著得體的連衣裙,身形瘦削卻行動利落,表情生動,三下兩下就把小狗拴在了花店深處。
我那時沒能與她多說幾句,帶著小小的遺憾回家了。同是養狗的人,本該有許多話題可聊。此後我常經過這條街,有時一天幾趟。她或在店門口埋頭處理新到的花材,只見剪刺刀麻利地“欻欻”兩聲,一支帶刺的玫瑰便飛入了醒花桶;或在清明這樣忙碌的時節,將飽含悼念的花籃花束一直碼放到路邊,她的小狗則安靜地蹲在樹蔭下,像個小衛士;也有鐵門緊鎖的日子,門上只貼一張寫著“有事請撥打電話”和號碼的白紙。
而我,始終未曾踏進過門檻。
清明過後,花店閉門謝客了好些天。一絲疑慮悄悄爬上心頭,卻不得其解。直到去隔壁那家常去的舊書店淘書,才隱約聽說了她的故事。丈夫因病猝然離世,她獨自撐起這家花店,供養著在外地上大學的女兒。那隻小狗,本是女兒央求要養的,如今卻是她在代為照看。店老闆感歎她為人熱情,生活態度積極,可這人生路上的風霜,總是不挑人地落下。
那扇緊閉的店門忽然有了重量。想想那些經她手、精心扎製成籃成束的清明祭奠之花,它們送往陌生的人家,而這份沉重,又何嘗不是她自己正默默攥在手心的?
沒幾日,花店的門重新開了。一個將熱未熱的早晨,她又穿著那身洗得有些泛白卻依然端正的碎花連衣裙,牽著小狗出現,蹲在門口熟練地為新到的鮮花修剪。我這次沒再猶豫,逕直走上前去。小狗照例熱情地“報警”,我蹲下身試著撫摸它。她抬起頭,笑了。“你家狗吃的什麼糧,這麼壯實?我家那只光吃不長肉。”她聞言立刻放下手中的花束,轉身進店拎出一袋狗糧,指著品牌熱心地遞給我:“喏,就這個。不介意的話你先拿點回去試吃,省得它挑嘴,買多了浪費。”我感激地接過話題。她走進裡間找袋子分裝,我趁機也跟著第一次邁入了她的花店。
門內的空氣瀰漫著淡而鮮活的植物氣息。靠牆的架子上整齊擺放著花瓶和花束,店中央一張不大的桌子便是她的戰場,各色包裝紙、綵帶堆疊著,一把剪刀靜靜躺在未完成的向日葵旁,等待著被賦予最後的形態。那一刻,我感到一種蓬勃的生命力,帶著泥土的濕潤和草葉的韌性,在這片鮮花的簇擁中,也在她瘦削卻無比堅定的身影裡靜靜舒展。
後來,路過的攀談成了習慣。話題從最初的養狗心得拓展開來,談到花店的四季流轉,再說到她在外求學的女兒。細碎的言語勾勒出一個堅韌的女人如何在生活的起伏間穩住自己的航向,那份不張揚的韌勁和擔當,讓人肅然起敬。
再後來的一次,店門落鎖的時間格外漫長,門上的告示貼著一張新紙——花店盤讓了。她的女兒在外地定了居,她便也隨著女兒搬走了。那個名為“鮮花花店”的門頭,在時間的剝蝕下顯得越發破舊、空洞。
我駐足望著,想像著她穿行在陌生城市的街道。也許在某個同樣安安靜靜、避開西曬的角落,會重新立起一塊小小的招牌。而她生命中那種如同鮮花扎根于泥土般的頑強與靜美,大概會在新土壤裡繼續生長。就像那盆她精心養著的、四季常青的綠蘿,無論遷往何方,總會被妥帖地安放在新店某個朝北的窗前。在那裡,日子依然會隨著剪刀的輕響、花枝的俯仰,不緊不慢地流淌。那是屬於她的鮮活,無人能夠奪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