椰子《我们一定要解放口罩》的“远取譬”艺术
稿件来源:菲律賓商報
2025年08月15日 11:32
陈佳妮,古大勇
椰子,本名陈嘉奖,是活跃于菲律宾华文文坛的重要诗人之一。他的诗集《我们一定要解放口罩》创作于2020-2023年全球疫情肆虐的关键时期,2024年由台湾秀威资讯科技股份有限公司出版,这是一部具有强烈现实关怀与时代印记的诗集。作为对特殊时期的诗学回应,椰子摒弃了宏大叙事与悲情渲染,转而以口罩、病毒、互联网等日常物为核心意象,围绕疫情、隔离、社会焦虑、信息泛滥、个体命运与集体意识等主题展开,试图在混乱与不确定中寻找诗意的秩序。诗人并未止步于对现实的简单记录,而是通过精巧、新奇的比喻,以跳跃的思维组合意象达成日常的陌生化效果,呈现对生命、自由、尊严与人性的深层思考。
椰子的诗歌力量,很大程度上源于他对“远取譬”的创造性运用。这一概念由中国现代诗学家朱自清在《新诗的进步》中提出,强调通过远距离、非常规、陌生化的联想建立比喻关系,在看似无关的事物间开辟新的意义通道,暗示诗人内在的主观意识,实现思想的知觉化。
诗人在诗集的第一首诗中便将口罩极为精准地定义为“创可贴之一种”,暗示其试图弥合伤口、提供保护的初衷,但这样的“创可贴”是否起着完美的防护作用?“创可贴”的比喻进一步升级为“防弹背心”:“所有披挂上阵的战士/都佩戴口罩/胜似一件防弹背心/无情的伏击/有人不幸中枪倒下/生死簿上赫然载明”。这两处比喻暗含了口罩在病毒战场上的双重角色,它既是脆弱的盾牌,提供着虚幻的安全感,又无力地缝合社会与个体被撕裂的巨大伤口,暴露了人在绝对威胁前的渺小与无奈。而当口罩化身为“嘴笼”,它直接呼应了人类驯化动物的历史,此刻却戏剧性地反转,成为人类自身被“囚”的象征,“人曾为马牛羊量身订制嘴笼,而今/蝙蝠啊果子狸啊也给人套上口罩”。这不仅是生物链关系的倒置,更是对基本生存权利被无情剥夺的控诉。这些跳跃的比喻,有意拉开语言形式与人们语言习惯的距离,迫使读者重新审视已被常态化的生存状态。
此外,《黑色幽默》中在闹市窜逃的“老鼠”,《错觉》中盘旋飞舞直面而来的的“乌鸦”,这些浸染着黑灰色调的意象沉重、冰冷,甚至带着血腥气,共同构成了口罩作为生存枷锁的“黑暗面”。它封堵呼吸,放大恐惧,精准地刻画了疫情初期弥漫全球的窒息感、无助感以及生命在宏大灾难前的脆弱本质。现实中的口罩以其相同的颜色覆盖亿万面孔,以统一的规格框定呼吸的节奏,定义安全与危险的距离,它便已成为一种强大的、令人窒息的象征符号,象征着规训、隔绝、匿名化以及个体在庞大系统前的被动。
椰子的“远取譬”始终锚定于对禁锢本质的揭示。当口罩的颜色成为覆盖视野的绝对统治色,知觉便开始自我欺骗。它试图在窒息的牢笼中,制造虚假的飞翔幻象以维系生存。《谁误导了我的视线》中,枯枝上的白鸦在诗人恍惚的凝视下,不断在“云朵”与“口罩”之间滑动变形:“蓝天的布幕/分散在枯枝上的几只白鸦/怎么都默不作声/我静静地走着/一会儿/它像是云朵/一会儿/又像是口罩”。三者的误认,暴露了视觉神经在长期单一色彩刺激下的疲态与错乱。这种知觉的自我欺骗逻辑,在《放飞》中被推向更具讽刺性的高潮:“绿茵草场/长出一座方舱/栅栏化身铁丝网/孩子的风筝/不再飘扬在天空/没有童真的天空多么寂寥/在一切都人造的空间里/当一个假的‘风筝’又冉冉升起/隔离者欢呼,口罩/不尽是束缚/它也飞翔”。铁丝网切割的天空下,真实风筝的消失宣告了物理与精神意义上双重飞翔的终结。口罩成为了假的“风筝”,成为集体性的“谵妄”。隔离者的欢呼并非献给自由,而是献给“口罩/不尽是束缚”的自我麻醉。口罩的飞翔与白鸦幻化为云朵和口罩,都是在绝对的剥夺中,将压迫转换为解放,以此吞咽无法承受的绝望。而《隔离》中“观赏鱼”的意象,则将这种禁锢与哲学联系起来。玻璃水箱中的鱼“玩要,嘴巴推沙子/从右到左,从左到右”,被诗人命名为“乐此不疲的西西弗斯”。对鱼而言,透明的鱼缸仅是“全世界”,但是对人类而言,透过窗户看见的外部世界,时刻提醒着人类此时只能成为“四壁里的囚徒”,被迫和鱼一样进行的机械动作,这种知晓自由被剥夺后的无奈构成核心的悲剧性。因此,鱼的沉默源于自然,而人的沉默则是对失语困境的自觉。
椰子诗歌中对互联网意象的运用,也始终贯穿着“远取譬”的独特视角,通过普通认知中不相关的事物建立比喻关系,体现诗人对数字时代的解剖。“互联网是末世的菩萨”承载着复杂的意味。封城时期,网络确如菩萨般普渡众生,视频通话维系联系,在线课程延续教育,人们紧紧握住这根“救命稻草”。在《年度互联网使命》中,诗人将日常的防疫与计算机术语紧密联结,冠状病毒在人群中的传播就像“木马”病毒在电脑系统中的潜伏扩散,毒株的不断变异正如“蠕虫”的无限繁衍,“死机”被宣告为“中毒之必然”。我们可以发现在深刻的社会观察下,诗人敏锐地捕捉到两种威胁的相似本质。而人类的反制措施也呈现出同构性,口罩的保护如同数据加密,方舱隔离模仿着防火墙的分隔功能,疫苗则类似系统补丁的防护。这些看似新奇的比喻,实则揭示了我们早已身处数字化的生存状态。借诗人的想象,我们可以进一步思考,在我们的行迹、体温、接触史都化作一个个数据时,疫情中亮起的一个个健康码,是否成为每个个体被压缩成数据的证明。互联网又是否真的成为“末世的菩萨”?当我们看见地区发现新增确诊病例的警报,比变异病毒本身飞得更快时,才意识到人类在数据洪流中追捕病毒,却反被信息的浪头打得踉跄。
这种基于“远取譬”的意象陌生化处理,根本服务于椰子对真实的忠诚叩问。正如他在后记中写道:“诗歌流露的必须是真实而自然的,我相信,有关疫情的创作,不应该妄言、掩饰和武断,更不应该为取悦读者、顺从舆论、讨好政府而违心去写,充满当下思考、问题意识和前瞻视角,反思乃至批判的,将使作品历久弥新。”读椰子的诗,最强烈的感受是一种精准的“被看见”,我们每个人都曾是《我们一定要解放口罩》里的“我们”。他写下的不仅是他的隔离,也是我们所有人的隔离;他渴望的“解放”,何尝不是我们喉咙深处压抑的呐喊?他用诗歌折射出人们的真实境遇、尖锐思考与深沉情感,为我们理解这场全球危机提供了不可或缺的细微视角。
【基金项目:本文系2024-2026年度中国侨联课题(一般项目)“新移民作家创作与中华文化海外传播暨文明互鉴研究(1990-2024年)”(批准号24BZQK208)的阶段性成果】
附录:
陈佳妮,绍兴文理学院在读本科生。
古大勇,文学博士,绍兴文理学院教授,中国世界华文文学学会理事,绍兴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兼秘书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