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芳:菲行之路,行則將至
稿件来源:菲律賓商報
2025年05月19日 00:19
校友聯“慶祝菲中建交50周年徵文獎”獲獎作品選載
(成年組:二等獎)
人生之路繁多,而2024年的菲行之旅,無疑是我記憶中最絢爛奪目的一章。每當回想起那段時光,每一個瞬間都閃耀著不凡的光芒,成為我生命中永恆的寶藏。
回望2024年三月,馬尼拉的機場外,赤道陽光熾熱如熔漿傾瀉。我內心卻一片冰涼,望著那些用多種語言書寫的指示牌,汗珠悄然滑落,沿著脊椎潛入外套的褶皺,留下斑駁的痕跡。人只有在舉目無親的地方,才能真誠地活著。這是我第一次踏上異國他鄉的土地,要在這樣一個舉目無親的環境中生活與工作,心中充滿了對未知世界的忐忑與恐懼。但是很幸運,得到了菲律賓晉江同鄉總會(晉總)無微不至的關心和照顧,讓我體會到了家的溫暖,心也漸漸暖了起來。此後,我們在這裏找到了“心”的歸宿,每個月都會回娘家(晉總)聚一聚。
大約10平方米的教師宿舍成了我的諾亞方舟。淩晨三點,空調外機轟鳴聲裏,我數著壁虎在紗窗上爬行的爪印。白天樓下餐車飄來椰油混著蝦醬的鹹腥,讓泡面蒸騰的熱氣都沾上異鄉的況味。餐車阿嬤每次笑著往我飯盒裏多乘點菜,“Para sa maganda”,後來才知這是“給漂亮姑娘”的塔加洛語。
雨季裹挾著鄉愁洶湧而至。白板上的馬克筆因潮濕洇開模糊的痕跡,恰似我講解《春夜喜雨》時,九雙黑葡萄般的眼眸中泛起的困惑迷霧。直到某個悶熱的午後,臺灣女孩迪德麗突然舉手:“老師,菲律賓的雨會唱歌。”她舉起礦泉水瓶,讓雨點敲打塑膠瓶底模擬《春夜喜雨》的平仄。教室瞬間沸騰,宛如一個熱鬧的熱帶魚缸,孩子們以鉛筆盒為鼓,橡皮擦為槌,奏響了馬尼拉雨季獨特的變奏曲。
學校慶祝中秋活動上,艾麗莎她們穿著國服跳竹竿舞。綁紅綢的竹節敲打聲裏,我看見中文主任在後臺偷偷抹淚——她先生疫情期間在臺灣過世,至今遺憾沒見到最後一面。學生們舉著大花環繞場時,簷角的銅鈴輕響,與塔加洛語童謠交織在空中,宛如一張璀璨的星網,讓人恍惚間難以分辨,那是閩南語的纏綿,還是呂宋民謠的悠揚。
辦公桌上躺著九張心願卡,是九個學生用漢字夾著拼音寫就的理想。他們說要去長灘島開中文民宿,要去達沃港做報關員,要在薄荷島的教堂裏教唱中文聖詩。而我終於懂得,當年孔子周遊列國的牛車上,那些散落的《詩》《書》種子,原來會在季風吹拂的島嶼上,長出新的年輪。
馬尼拉的雨季來得毫無徵兆。我站在教室門口,T恤黏在後背上,像一片被雨水打濕的芭蕉葉。我總在走廊盡頭數螞蟻。它們有序地從牆縫中探出身子,在悶熱的空氣中忙碌地搬運著學生們不經意間遺落的薯片碎屑。十五歲的施安安用夾生的中文問我:“老師,中文的‘雨’為什麼要畫四個點?”她的指甲油是芒果黃,在作業本上比劃時像兩只躍動的螢火蟲。我望著窗外瓢潑大雨,突然想起北方乾燥的雪粒落在睫毛上的觸感。
語言像只不安分的寄居蟹。晨讀時,孩子們總把“吃飯”念成“七飯”,“下雨天”說成“下魚天”。直到某個午後,我看見校工蹲在芒果樹下剝青椰子,忽然明白為什麼他們總把“椰子水”叫作“樹眼淚”——那種清甜的汁液滑過喉頭時,確實像在啜飲一棵樹的悲傷。
聖誕燈飾在十月就開始爬滿大街小巷。我的課代表安雷亞送來一盒紅絲絨蛋糕,奶油上歪歪扭扭寫著“聖誕快樂!”。她父親在福建人開的五金店打工,母親是在家照顧家人起居的菲律賓太太。我們圍坐在辦公室,聽中文主任周太太講她父親下南洋時,如何在椰殼上刻漢字教當地人認字。窗外的吉普尼巴士呼嘯而過,車身上耶穌像和兩頭的車頭燈肩並肩。
最後一次月考,克瑞斯汀用拼音寫道:“中文像芒果蘸蝦醬,開始怪怪的,後來就上癮了。”後來,我在辦公室桌上發現一罐學生自製的椰糖,玻璃瓶上用繁體字寫著:“給會講樹眼淚的老師。”
昨夜整理相冊,三月裏的我,神色黯淡,眼神中流露出的不安,仿佛比行李箱滾輪滾動時的聲響還要沉重。而此刻的窗外,高大的芒果樹正在陽光裏孕育果實,像極了學生們寫漢字時小心翼翼張開的指節。當晨光悄悄溜進教室,我在講臺抽屜裏意外發現了芒果幹,小巧的包裝紙被細心地折成了桃心狀,顯然是某個孩子的小小心意。
雨季即將來臨,我深知雨水將孕育新的故事。校長宣佈,今年我們將慶祝建校75周年。為此,他提議教授學生們中文歌曲或民族舞蹈,學生們熱情參與,對即將到來的慶祝活動滿懷期待。翻閱手機中的“手記”,我回憶起初到這裏的種種情景:滿懷思鄉之情的我;在超市中迷失方向的我;蜷縮在狹小空間默默忍受孤獨的我;以及因電飯鍋不慎摔壞而黯然神傷的我。這些記憶如同穿越了一年的雨幕,向現在站在燈光下的我,輕輕點頭致意。我的足跡遍佈中國城的每一個角落,也塑造了一個多姿多彩的我。我是參加菲中友誼日的Chinese,是在“全球風采秀”上閃耀的名師,是在菲律賓晨光中學忙碌穿梭的督導教師....。.而今,我的倒影終於在這片千島之國中,找到了屬於自己的座標。
馬尼拉的季風教會我,所謂遠方不過是赤道與北回歸線之間赤腳丈量的勇氣。那些曾以為跨不過的潮悶長夜,最終被阿嬤遞來的椰糖漿澆灌成星光。原來每粒異鄉的露珠都折射著故土的倒影,當中國茶遇見菲律賓可可的夜晚,我們已在篝火裏焙炒出第三種語言的甜。
此刻背包裏沉甸甸的何止行囊,更有整座群島託付的晨曦。所謂行則將至,或許不是征服經緯的豪情,而是讓雙足成為連接大陸架的根須,在潮起時學會用流動的鄉愁澆灌共同的年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