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謹程：烽火僑心：太平洋戰爭中的龍湖華僑

　　2025年是中國人民抗日戰爭暨世界反法西斯戰爭勝利80週年。80年前，中國人民經過長達14年(1931-1945年)的浴血奮戰，付出了巨大犧牲，徹底打敗了日本軍國主義侵略者，取得了近代以來中國抗擊外敵入侵的第一次完全勝利，無數英雄兒女前仆後繼，用血肉之軀築起了捍衛祖國的鋼鐵長城。

　　對於海外華僑華人而言，抗戰歷史也是一部刻骨銘心、氣勢磅礡的史詩。身處異國他鄉的廣大僑胞心繫祖國安危，他們踴躍捐款捐物，購買救國公債，為祖國抗戰提供了大量物資和資金支持；他們組織抗日救亡團體，開展宣傳活動，揭露日本侵略者的暴行，爭取了國際社會的同情與支持；還有許多僑胞毅然回國參戰，投身於保家衛國的第一線。

　　戰爭的硝煙雖已遠去，但歷史永不會忘卻！在這個特殊的時刻，我們更應緬懷偉大先烈，追思苦難歷程，從抗戰精神中汲取前進的力量。

　　閩南晉江龍湖鎮地處濱海，此地“土田稀少，民業儒商”，至20世紀初已成閩南重點僑鄉。1931年“九一八”事變後，龍湖華僑以“輸財救國”為旗幟：許友超任菲律賓中華總商會會長，發動募資購機15架援華；施教鋸、吳賓秋參加菲律賓華僑“抗敵後援會”，宣傳抗日，籌募義捐，搜查焚燒日貨，僑批印戳銘刻“抵制日貨，誓雪國恥”，金融血脈從馬尼拉直通晉南故土。1941年12月，日軍鐵蹄踏碎呂宋島。馬尼拉“燒殺搶掠之夜”，龍湖華僑從經濟支援轉向武裝抗爭：許立於邦邦牙省亞來悅山創建華支“四八支隊”；許良楓率300骨幹穿越密林“長征”建立訓練營；百雅淵龍湖籍義士拒合作遭集體屠殺。由此，“石龜-龍玉”網絡蛻變為武裝鬥爭中樞，龍湖籍華僑施性維、吳起河、曾煥骰、吳修拈、許崇文、施華山等壯烈犧牲，僑批中“寄錢養家”變為“決志從戎”，見證中菲協同抗日的血火涅槃，書寫了世界反法西斯戰爭中獨特的“閩南樣本”。

　　一、鐵血抵抗與和平傳承

　　華支的創建與鐵血戰功

　　1942年5月19日，許立(許敬誠)在邦邦牙省的亞拉悅山區創建了“菲律賓華僑抗日游擊支隊”，簡稱“華支”，番號“四八支隊”。這個名稱寄托了對八路軍與新四軍的崇敬，同時也象徵著華僑與祖國抗日武裝精神的血脈相連。當時，“華支”只有52名隊員，裝備簡陋，只有兩把短槍和七支步槍，但他們依托菲律賓人民抗日軍的支援，在中呂宋的密林中開展游擊戰，開始艱苦抗戰。

　　“華支”雖然起步弱小，卻在接下來的戰鬥中展現了驚人的戰鬥力。他們轉戰呂宋島14個省以及馬尼拉市，跨越農村、城市和山地三個戰場，逐漸形成“農村游擊大隊+岷中隊(馬尼拉)”的雙軌作戰體系，這支隊伍征戰四方，取得了輝煌的戰果。

　　1942年雨季，華支發動了一次重要的攻勢，成功截擊了日軍運輸隊，並在戰鬥中擊斃了駐呂宋的日軍參謀長田中大尉，打亂了日軍的“綏靖計劃”。

　　1945年，隨著戰爭的推進，華支迎來了另一場戰役——洛斯巴尼奧斯營救行動。華支配合美軍第十一空運師，成功救出了2100名盟國僑民。這一行動獲得了美軍的高度評價，華支因此獲得了美軍空投武器的嘉獎。

　　這些戰鬥在歷史上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數據顯示，華支參與了260多次戰鬥，平均每4天就要與日軍激烈對抗。在這些戰鬥中，華支殲敵2000餘人，牽制了日軍在南太平洋的兵力。隊伍犧牲了77名戰士，其中包括36名泉州籍烈士，最年輕的僅19歲，他們永遠安眠在菲律賓華僑義山。

　　這支由華僑組成的游擊隊，在戰火紛飛的歲月裡，以血汗鑄就了歷史的輝煌，為抗日戰爭的勝利作出了不可磨滅的貢獻。

　　華支骨幹從戰爭到和平的歷史傳承

　　在“華支”，許立和許良楓是兩位關鍵人物，他們不僅是戰場上的英雄，更是華僑偉大抗戰精神的象徵。

　　許立，作為“華支”創始人和“抗日反奸大同盟”主席，憑借其卓越的領導力和敏銳的戰略眼光，成功構建了一個“武裝+情報”相結合的抗日網絡。在這個網絡中，他不僅指揮游擊隊作戰，還通過《華僑導報》這一輿論平台，鼓動更多華僑投身抗日鬥爭。

　　許良楓則是“華支”在南島抗戰的中流砥柱。他在戰鬥中出色地領導了宿務、怡朗地區的抗日鬥爭，並在1945年帶領中呂宋大隊配合美軍光復馬尼拉，徹底肅清殘敵。戰後，許良楓繼續為華僑事業做出貢獻，他在擔任福建省僑辦主任期間，創建了武夷山旅遊區，將偉大抗戰精神與僑鄉的建設結合，成為僑鄉發展的先行者。

　　除了這兩位戰略級領袖，許龍運和許澤台也是“華支”歷史上不可或缺的中堅力量。許龍運，作為第三大隊的支隊長，是叢林作戰的專家。他親身經歷了中呂宋沼澤的艱苦游擊戰，並參與了“26天500公里大轉移”，這一行動成功保存了華支的主力。他後來成為華支同志總會的會長，推動了跨國抗戰口述史的整理，並於1995年代表華支參加了全球抗戰勝利50週年紀念。

　　許澤台，化名“王勇”，在華支的岷中隊擔任指揮，曾帶領隊員參與馬尼拉的鋤奸行動。他不僅在戰時表現出色，還在戰後積極參與建設：重建巴西中華學校，並在2002年獲得了菲律賓“全國模範父親”稱號；許澤台還在家鄉捐建了晉江農業工程學校的教學樓，將戰時的奉獻精神轉化為公益動力，繼續為僑鄉的未來貢獻力量。

　　這些龍湖籍的華僑，不僅在戰場上英勇奮戰，他們在戰後的社會建設中也展現了強大的責任感與使命感。他們用行動將抗戰精神代代相傳，成為華僑史上不朽的傳奇。

　　二、英雄群譜與犧牲精神

　　從華社幫會到抗日尖刀

　　洪門忠義的精神在抗日戰爭中得到了淋漓盡致的體現，特別是在許志猛的帶領下，他以化名王全忠的身份，整合洪門力量，創建了“洪門復興委員會”和“菲律賓華僑抗日鋤奸義勇軍”。1942年日軍侵佔菲律賓後，許志猛將傳統幫會的“忠義”精神轉化為民族救亡的行動。他的團隊成員包括店員、教師和小販等底層華僑，這些平凡而又勇敢的人們在抗戰的洪流中，成為不可或缺的力量。

　　在戰略上，抗鋤與菲律賓華僑抗日游擊支隊(華支)形成了互補的戰術關係。華支專注於農村游擊，而抗鋤則在城市中執行鋤奸任務。1945年3月，抗鋤前往南呂宋，配合美軍第十一空運師肅清殘敵，因表現出色而獲得了史迪威將軍的前線檢閱嘉獎。

　　在輿論戰場上，許志猛同樣不遺餘力。他於1944年8月擔任社長的《華商公報》，成為菲律賓唯一的洪門抗日地下報刊。這份報紙以白話文揭露了日軍的“三光政策”，並刊載了“漢奸名錄”，懸賞誅殺那些通敵者，迫使32名漢奸棄暗投明。《華商公報》的發刊詞“以筆為槍，以墨為血”，不僅展示了他們的決心，也成為華僑抵抗運動的精神旗幟。

　　在許志猛的領導下，洪門忠義的抗戰精神激勵著無數華僑，他們在艱難困苦中展現出無畏的勇氣與堅定的信念。

　　百雅淵山區的集體殉難

　　1944年6月，棉蘭老島百雅淵山區發生了一場慘烈的事件。龍湖籍商人吳錦柳與28名華僑，其中包括12名晉江籍僑民，因拒絕向日偽政府提供糧食而遭到告密。日軍將他們以“通游擊隊”的罪名逮捕，並在被囚禁的三天裡遭受了殘酷的刑訊。最終，這些英勇的華僑被槍決。臨終時，他們留下的遺言——“自耕自給竟成死罪”——通過倖存的獄友傳了出來，成為後人瞭解這段歷史的重要線索。

　　其中，吳錦柳家族的家書成為這一事件的重要證據。2002年，晉江僑鄉公開了吳氏家書，書信寫於1947年。這封家書不僅成為控訴日軍暴行的有力證據，還填補了納卯地區抗日史料的空白，為後人銘記這一段歷史提供了真實的見證。

　　1947年，百雅淵的華僑們集資6000菲幣，立下了“廿九烈士紀念碑”。《公理報》曾刊載悼文，其中寫道：“寧為自由骨，不作奴隸生”。這些文字，是對那場犧牲的無聲控訴，是對這些勇士最深的敬意。

　　英雄們的精神並未被遺忘。2025年清明節，中國駐菲律賓大使黃溪連主持公祭活動時強調：“我們祭奠先烈不僅是為了緬懷，更是為了銘記，為了傳承。”這一祭奠，不僅是對過去的回望，也是對未來的啟示，呼喚更多人牢記這段歷史，銘記那些為自由與正義獻出生命的先烈。

　　施性維僑魂鑄“前鋒”

　　施性維，晉江龍湖龍園村人，1914年出生，他是菲律賓華僑青年戰時特別工作總隊(代號“前鋒”)的創建者之一。1942年8月13日，在淞滬抗戰紀念日這一天，施性維與七名閩粵青年在馬拉汶漁村的一間茅屋裡，秘密成立了這個組織，並任軍械組組長，化名方松。在接下來的三年中，他帶領隊員發展壯大，最終隊員數達517人，成為菲律賓最大的華僑抗日團體之一。

　　施性維在戰時展現了鐵血擔當，成為戰鬥中堅不可摧的一員。他親自帶領組員們收購了400多支槍支和4萬發子彈，建立了一個流動軍械庫。1944年，他巧妙躲避了日軍兩次圍剿，成功保全了重要的武器，為抗日鬥爭提供了堅實保障。

　　1944年6月10日，施性維為了營救被捕的戰友，深入已叛變的“游擊隊”控制區展開談判。談判中，他被困在敵人的重圍中。當彈藥用盡，他與戰友丁曾輝、林有作在馬拉汶海灘英勇就義，年僅30歲。

　　施性維的事跡在歷史的長河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記。特工總隊的成員中，戰時犧牲的有43人，其中31人為晉江籍。1951年在馬尼拉華僑義山為施性維立碑，以永久紀念這位為民族解放而獻身的英雄。

　　施家目的牢獄抗爭

　　1943年，在馬尼拉的“大光明戲院”行動中，施家目因掩護隊友撤退而誤入日軍的“甫地”據點。當時，他的彈藥已用盡，最終被捕。同組的龍湖籍戰友施家急，在試圖營救施家目的過程中中彈犧牲，而組長洪祖敦在越獄失敗後遭到日軍的殘忍虐殺。

　　施家目被捕後遭受了非人待遇。在獄中，他遭遇了倒吊灌尿、鼻樑骨裂等極其殘酷的酷刑，但即便如此，他始終沒有屈服。面對敵人的逼供，他始終堅稱“組織僅我一人”，並亂指假情報，致使日軍多次撲空。他的腿部槍疤和腕部的繩痕，成為他在日軍手下遭遇酷刑的活證據。

　　晚年，施家目在回憶錄《在日寇的牢獄裡》中，詳細描述了自己所經歷的痛苦。他寫道：“洗腳見疤，如歷酷刑。”這些字句，飽含了他在絕望中堅持抵抗的心聲，也展現了他為保衛信仰與尊嚴而進行的最後掙扎。

　　施家目的抗爭，不僅是對肉體極限的挑戰，更是對壓迫者意志的摧殘。

　　三、歸國參戰與跨國協作

　　海外赤子的延安之路

　　1940年，18歲的洪源力，來自晉江龍湖的杭邊村，瞞著父親和兄弟，毅然捨棄了在馬尼拉的家族產業，背起行囊，踏上為國出征的路。他從越南海防出發，繞道昆明，徒步三個月，終於抵達延安，加入了李先念的第五師，成為一名電台兵，參與了“中原突圍”等重要戰役，直到抗戰勝利。這一路走來，背負著家國的期望，他的心中只有一個信念——為祖國而戰。他的這份決絕，最終體現在他撕毀的菲僑身份證上，紙上批注著“祖國即吾鄉”，這份遺物如今被珍藏在四川建川博物館，成為華僑青年“以身許國”的物證。

　　華僑醫者的戰場救援

　　在祖國抗戰的戰場上，還有兩位龍湖籍青年，郭華忠和許飛鵬，他們在戰地上展現了非凡的醫者仁心。1938年，郭華忠和許飛鵬與其他六位青年一同從菲律賓轉道香港前往延安，進入陝北公學醫學班，開始了他們的醫學救援之路。郭華忠在晉察冀軍區擔任教導隊副官時，創新了“火線包紮三分鐘”戰救法，有效提高了傷員的生還率。他參與的沙家店戰役中，成功轉運了800多名傷員。許飛鵬則隨軍救治黃河兩岸的傷員，並於1951年帶領醫療隊入朝，用顯微外科技術成功挽救了1200多名志願軍的肢體。

　　跨越國界的協同作戰

　　在菲律賓華僑抗日游擊隊(華支)的陣營中，龍湖籍的許良楓也是一位英雄人物。1945年2月，許良楓帶領偵察組潛入馬尼拉日軍司令部，成功盜取了《城防工事圖》，為美軍第六集團軍調整炮擊坐標，減少了70%平民傷亡，獲得了司令沃爾特·克魯格的感激與致謝。與此同時，龍湖籍電訊員吳我練也為華支提供了重要情報，他改裝收音機截獲日軍密電，協助美軍全殲了呂宋北部的殘敵。14歲的吳聯發來自龍湖的古湖村，加入了菲律賓華僑血干團，並參與了1945年2月強攻日軍“馬來亞之虎”山下奉文所控制的貝桑關。這場戰鬥極其慘烈，盟軍陣亡近4000人，而吳聯發所在的突擊隊中，僅有5人倖存。回憶起這場生死之戰，吳聯發說：“屍體堆成台階，我們踏著戰友的血攀上懸崖。”戰後的吳聯發創辦了全菲第五大電纜企業UNTCON，踐行“以實業祭英魂”的理念，延續著戰友們的英勇精神。他還捐資家鄉道路及學校建設，參與多個華社的主要職務，繼續服務於菲華同胞。

　　從歸國參戰到跨國協作，龍湖青年以無畏的勇氣和跨越國界的忠誠，在太平洋戰場上寫下了“僑心為國”的史詩。他們不僅以生命捍衛了國家的尊嚴，也用鮮血和汗水點燃了屬於那個時代的希望，正如克魯格所言：“他們用故鄉的勇氣，照亮了異國的黑夜”。太平洋戰爭的烈焰燃燒著菲律賓群島，龍湖華僑以他們那草根般的韌性和無畏的氣魄，在這片異鄉土地上書寫了一段段閩南人傳奇，成就了不平凡的抗戰力量。

　　當亞來悅山晨霧輕柔地掠過昔日訓練的草棚，古島義山的白菊再次綻放在莊嚴的碑前，那是對華支等犧牲的先烈最為深切和崇高的致敬，他們的精神跨越了時空，成為創造世界和平的永恆力量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