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子銘：《夢裡家山》之五 1907年的簽證攻略

　　編者語：僑批中關于家族事務的內容細緻入微，既涵蓋物質層面的經濟支撐，也包含精神層面的倫理傳承，更體現了海外華僑對家族運轉的深度參與。

　　那是個令人好奇的人。五十四歲，叫鄭蝦哥，做了十二年生理， 是氓埠一家布莊的大股東。八年前回唐山，生理有合夥人照料，現在， 他想來氓。

　　你相信這是真的嗎？

　　你信不信沒關係，關鍵是，簽證官要信。

　　光緒三十三年(1907年)七月二十六日，信從馬尼拉寄往晉江青芒， 鄭蝦現在待在那地方，他待膩了，想出國了。

　　20世紀初，馬尼拉已經不是想去就能夠去的地方了。海關簽證官 的心情變得很重要。如果那一天簽證官心情好，他準確地回答那些問 題，態度誠懇，他大約會成功的。如果那一天簽證官心情很糟，他的 結果可能很悲摧。但準備一定要充分。

　　那封書信，就是一份簽證攻略。告訴你怎樣才能成功登岸馬尼拉。

　　20世紀末通過美西戰爭，美國人取得這塊海外領地，馬尼拉被新 的經濟政策刺激，進入快速發展時期。而福建人數百年來， 一直把這 個離家最近的群島，作為他們向外謀生發展的地方。無論是地緣因素， 還是心理習慣，他們到這個地方都是順風順水。

　　一個已經在那邊的朋友為他出謀劃策。信，蓋著榮義布莊的印章。

　　字跡流暢，思路清晰，表達仔細，結構合理，寫它的朋友像是個有來歷的人 。

　　汝何姓名？汝幾歲？何時回唐？搭何船？做何生理？在何街路？ 做生理幾年？本錢若干？為何許久不來？汝識此二位見證人否……那 人為他預設了種種提問，讓他像學生一樣模擬答題。

　　信，勾勒出一個新客的面貌，至於簽證官信不信，那就看運氣了。

　　出現在我們面前的這個人，已經做了十二年，生理穩定，看起來 富裕而體面，是個可靠的人。布莊一直在與氓埠的皆藝蓮描，從前是 七號，現在是十七號，地點沒有變，以前是華人管號頭，現在是美國 人在管。他的布莊本銀三萬元，他是大股東，本銀一萬二千元，其他三人，陳烏九、鄭登岸、張國太各六千元。他們都是可以托付事情的人， 不是鄉人，就是同宗，看樣子沒什麼要他操心的。他在1899年回唐山， 在泉州開公司做寧波的生理，看樣子也挺好，馬尼拉就顧不過來了， 所以一去八年。他在三嗎務郎岸也有生理。有兩個馬尼拉的同行可以 為他做見證，好像是歐美人，名字像三百年前《東西洋考》裡的一樣拗口，讓現代人看來雲裡霧裡。一個叫實篤務，在實篤萬公司，是亞梨  挽人；另一個叫安暾葉未裡昌，是廚戈人。以前，鄭蝦哥做美雅系生理， 所以彼此認識。安暾葉身材稍高，實篤務稍矮。

　　模擬問答邏輯清晰，合情合理，每一個細節都考慮過了。還好不 是互聯網時代，財務情況無跡可尋，移民官也沒有要你出具銀行資信 證明。鄭蝦哥需要讓答案瞭然於胸，特別是拗口的外國名字，別弄亂了， 至於三嗎務郎岸的生理，到時“按算”著說吧。“按算”是典型的閩南方 言，顧名思義，就是自己估計一下吧。到時候讓簽證官徹底相信。

　　五十四歲的鄭蝦哥想來是有過一些閱歷的，他的朋友替他設置的 身份應該也和他的氣質匹配，所以，我們也很願意相信他就是一個有 本事的商人。他說的事也挺合乎華人經商習慣的，那些由鄉鄰、宗親 聯手做起來的公司、商行，信任如同契約，股東離開自己的公司若干 年倒也司空見慣。

　　但是，這的確是屬於他自己的身份嗎？

　　如果是，為什麼需要有人不厭其煩地替他設想他的職業細節？八年時間他真的脫胎換骨了嗎？那些看起來十分豐滿的生活經歷，背後 儘是充滿懸念的故事。

　　在鄭蝦哥想去菲律賓的這幾年，世界形勢發生急劇的變化，帝國  大廈因為幾場對外戰爭的失利，悲壯地坍塌了，龍的子孫成了“黃禍”，  被那些擁有種族優越感的人拿來刺激公眾情緒，為他們的生存焦慮減  壓。西方世界瀰漫著一股對華人不太友好的情緒，美國掀起了排華浪  潮，有些人死于非命，更多的人失去財產。帝國在死去以前也的確發  出哮喘似的怒吼，可誰拿他當回事呢？排華的浪潮波及他的海外住地， 在前一年，菲律賓剛剛通過了移民法，再以後，限制華人會成為常態。 當年，祖先揚帆海上的榮耀早已是過眼雲煙。

　　鄭蝦哥抓住盛年的尾巴，要努力打開一扇通往新世界的門窗，如果事情如他所願，未來，也是夠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