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重揚:伏羲的眼

　　我們離伏羲太久遠了。十年，百年，是我們生命的度量和極限。八千年，像是一道寬闊的深淵，將我們隔開。歷史究竟是激昂的奔湧，還是不斷的下落，決定于我們怎麼去看待那深幽的遠古。

　　我曾在書頁裡、遺跡裡、殿堂裡、山水裡尋找伏羲。伏羲是誰？任何別人給出的答案，都無法匹配我們心裡的伏羲。在神話裡，他是開天闢地、肇啟鴻蒙的人皇，擁有創造萬物的偉大功績。他和女媧都人首蛇身，是中華文明的始祖。關于伏羲的記載和傳說不少，但伏羲到底是怎樣的？他是一個氏族的名字，還是確有其人？學界對此一直爭議很大。

　　我願意相信，伏羲是一個人，一個活生生的，從幼小到強壯，從無知到睿智的超凡個體。也許，那些彪炳史冊的功績裡，有相當一部分，是他的族人乃至數代人慢慢發明和創造的，但他無疑居功至偉。因為他的那些非凡創造和功績，他的氏族，也被周圍的氏族稱為伏羲氏。如是，伏羲是那個時代族人們的傑出領袖。

　　每個人心裡，都有對伏羲的描述和註解。任何人和事物都是如此，一切真實的存在，和我們所耳聞目睹，或心所期待的他，是不會完全相同的。

　　有一點可以確定，伏羲，我們的人文始祖，始終以不同的高度，站在我們的生命裡。

　　讓我們僅從他出生和成長的天水一帶說起吧。卦台山上，曾多次出現過伏羲的身影。他攀爬著，在遠古時代的叢林和山體裡向上。渭河從上游疲憊地經過這裡，自然地扭動出一道弧線，繞過卦台山後，又順著地勢向東南而去。伏羲登上了山頂，在山的東南西北四面眺望著，渭河如一條正在舞動的銀帶，形成一個S形的形狀。天雷滾滾，暴雨陣陣，閃電迅疾，勁風推人。在高處，伏羲孤立的身影，像是一枚下在天地棋局關鍵位置的棋子。據說，就是在這裡，伏羲神奇地畫下了八卦圖。我們不知道，他是怎樣受到啟發，怎樣一點點尋找到，這種代表和推演事物變化的方法的。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在一次次仰望、眺望、俯視裡，看到了天地間那些讓他智慧光明的東西。

　　在伏羲廟，殿宇威嚴，走過無數石階、跨過幾道門檻，我站在伏羲面前。伏羲的神像端坐高位，我肅然彎腰，跪拜，仰望著他，仰望著一個開天明道的時代，仰望著那些從惡劣自然環境和莽荒裡，一日日開闢和奮進中的先民們。人們紀念和敬仰伏羲，已經千百年了。伏羲能讓數千年後的華夏兒女記住他，他所開啟的文明，無疑是重要原因。

　　去秦安，看一眼八千年前的大地灣，吹一吹黃土做成的陶塤，踩一踩先民們奔騰和沉眠的土地。大地灣，中華民族最最重要的坐標，這裡有深埋在厚土下的史前文明。順著台階而下，我們進入F901宮殿，燈光昏暗，宮殿的遺址在玻璃地面下幽然靜默。那些被剝蝕殆盡的牆土和木柱，頑強地駐守著先民們最神聖的版圖。可以想像，土木圍成的殿堂裡，伏羲或者他的後人們，曾無數次在這裡聚會，或慶祝，或議事，或分封物資。在山下的考古坑裡，旋轉的樓梯一直通向地下十幾米。可以肯定，伏羲和他們族人最早的營地，就深埋在黃土層下，黃土有多厚呢？約莫八千年。

　　朝下，挖掘出絕跡的八千年。我蹲在坑邊，俯視著伏羲，就在腳下的土地上，這位以往停留在神話裡的先聖，在搖籃般的清水河兩岸，和族人們一起創文字，畫八卦，結網罟，制嫁娶……文明就這麼開始了，他帶著族人們，用雙手和大腦，推動了整個時代的進步。其中，最為人所稱道的，是伏羲畫卦。八卦，是一種奇妙的圖形組合。

　　伏羲是怎麼畫出八卦的呢？畢竟，在那個文明未開的時代，先民們只能用一些初始的語言，和結繩來描述和記錄事情。八卦圖是一種非常複雜的東西，即使是現代人，也無法在短時間裡領悟它的奧妙。我皺眉思索著，想不到伏羲如何識破自然的法則。古書記載：古者包犧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于天，俯則觀法于地，觀鳥獸之文，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于是始作八卦。用長長短短的橫線來代表天、地、水、火、風、雷、山、澤，這並不算稀奇。在那個時代，文字還沒有出現，用樹枝、繩結來計數是唯一的選擇。長短的線條，或許是二進制的雛形，用一進制、二進制代表某些數字，用特定的數字代表自然現象。八卦中的卦象，是表。而其中的裡，則是陰陽魚組成的太極圖。

　　如今的我們，幾乎婦孺皆知“太極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但有一點很明瞭，這些都是後人推測和想像的結果，伏羲時代，文字都沒有成型，更何論這些生硬規矩的字眼。

　　我猜想，太極雙魚圖，是這麼形成的。一天，伏羲來到渭水邊，想用清澈的河水洗去自身的疲憊。河水流波，或長或短，或連或斷，就如同自己畫的八卦圖一般有趣。天道雖然深邃，卻也附著于萬物之上。伏羲驚了，一種天人合一的奧妙，讓他如被閃電灌注全身一般。他凝神看著這些密碼般的流波，忽然有兩隻游魚在水底嘻戲，首尾追逐，靈動迅捷。他的眼光，籠罩著這一對雙魚，一切彷彿都靜止，只有雙魚在他眼底旋轉。

　　魚，渭水裡最常見的魚，頭圓尾細，通體渾圓流暢，兩兩追逐，首尾相連，竟然組成了一幅圓形的圖。妙哉，伏羲坐在河邊，渾然不知日光下落，星辰掛空。河魚早已歸家，但那情形，卻已然在他的眼眸裡定格。而他的眼眸，也在水底波動，形狀如兩隻魚一般，拼接成一幅怪異的圖景。

　　魚，由小到大，從無到有，從有至極。小與大，無和有，日與夜……似乎一切都有相對的狀態，長短，高低，左右，似乎無窮無盡。大道，就在兩個游魚中顯露出了端倪。終于，伏羲站起身來，在卦台山頂的開闊處，他用石塊最後一次畫出了最初的太極八卦圖。

　　關于伏羲，一切都來源于推測和想像。除了尊崇和幻想，我們無法從文字和音像裡找到伏羲。但伏羲是真切存在過的，他是華夏民族最早的領主，有開啟文明，繁衍壯大的不朽功績。

　　後來的八卦圖，經過無數人的推演和完善，形成了嚴整規矩的圖形，中間的黑白雙魚，代表了陰陽兩極，事物的相對、相融、轉化、平衡，的確是始終不變的真理，和世界上絕大多數的哲學思想和科學定理相類似。其中奧妙，得之者定有同感，也必然有很多人有所論述，毋庸贅述。

　　那黑白雙魚，就像伏羲的雙眼，通過一組神奇的八卦圖，流傳下來。文明的密碼，熱辣而尖銳，它從歷史的高處傾下，滾滾而來，在朝代更迭中沉浮，在真假難辨裡流離，在廟堂之高和獨善其身間激盪。翻開厚重的書卷，品咂任何人平凡的人生歷程，那雙眼，似乎始終閃現著光芒，一刻都未曾熄滅。

　　當然沒有熄滅，不僅沒有熄滅，反而還遍地星火，到達天涯海角，到達深海太空。伏羲的眼，深嵌在黃皮膚裡的，白色眼球、黑色眼珠的眼，一代代復刻閃爍著，直到如今，長在了我們的眉宇下。這雙眼，讓我們眺望，讓我們呼喚，讓我們洞悉，讓我們堅定。有了這雙眼，智慧被天然複製下來，行走，乃至奔湧，到宇之極，到宙之極。

　　我們用伏羲留下的眼，尋找伏羲。溯源，尋根，祭祖，一次次對視，當我們凝視心中的伏羲，便在凝視著華夏文明和歷史文化的深淵。

　　我們在天地間奔走，築造著一個全新的部落。對視一眼就知道，我們都是伏羲的傳人。肩並著肩，我們是長城。手拉著手，我們是長江。心連著心，我們是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