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和深：山海間的航標

　　福建南安石井地界，台灣海峽之濱，有雙峰對峙，蔚為奇觀。一曰鴻漸山，舊稱園錢山，海拔五百一十六米；一曰楊子山，古稱陽紫山，海拔四百二十六米。兩山同屬戴雲餘脈，拔地而起於滄海之畔，峰巒圓渾如乳，鄉人戲以雙奶山名之，名雖俗，卻易記誦，流傳至今。

　　朝霞初升，雙峰輪廓漸次分明。遠觀如美人側臥，雙乳浮於海天之間，幾分羞怯幾分莊嚴。老艄公說，這山最奇在出水之象——船行近海，先見鴻漸山尖破霧而出，繼而陽紫山漸顯，如乳峰破水，故航海人稱雙峰出水。昔年航海無儀器，全憑這山辨航向：離岸時峰巒漸隱，謂之入水，那是先民刻在骨子裡的生存密碼。

　　渡口老艄公摸著老繭，指節敲著船板。遠處巨輪鳴笛而過，鋼鐵之軀劈開碧波，導航儀的綠光在駕駛艙閃爍，精準如星。那些曾讓航海人焚香禱告的出水入水，早成了茶餘故事。可老艄公總愛蹲在碼頭上，看山看海看了七十年，說這山比導航儀靠譜——風浪大時，儀器會失靈，可雙乳山永遠立在那裡，像母親在岸邊等孩子回家。

　　登頂陽紫山時恰逢潮漲，浯江如碧綢鋪展，萬頃波濤上白帆點點，真應了古人“浯江渺彌萬頃，一碧風帆往來”之句。山側有扁擔山橫臥，傳說是孫悟空偷老君煉丹爐時，扁擔被壓折所化。這傳說與雙奶的俗名，倒有幾分異曲同工：山海之險讓先民敬畏，便借神話與諧趣消解惶惑，把自然偉力揉進人間煙火。

　　暮色四合時，總聚著老艄公，講浪濤裡的舊事。說某年颱風季，有下南洋船迷航，全靠望雙乳山的輪廓才撐回港口；說某代漁女在山上設燈塔，夜夜燃松脂為歸船指路。這些故事隨著老人們的皺紋一起變深，又隨著年輕人的離去漸漸褪色，卻少有人問這山曾是多少人的生死航標。

　　山仍是那山，海依舊是那海。變的是看山的眼睛：先民見航標，今人看風景；先民畏其險，遊客賞其奇。雙奶山的俗名能傳得廣，或許正因那點藏在人性裡的、不可言說的親暱——把險峻山水化作身邊風物，便少了幾分敬畏，多了幾分牽掛。導航儀上的坐標精確到秒，卻量不出山海間的人情溫度；衛星地圖能看清每一塊岩石，卻讀不懂老艄公望山時的眼神。

　　夕陽西斜，雙峰沐在金紅霞光裡，倒真像母親溫柔的剪影。這山動人處，從不在形態如何，而在它既是地理的坐標，也是文化的印記；既刻著先民看山辨航的生存智慧，也盛著今人觀海賞峰的審美情懷。時代更迭中，總有東西沉入歷史深海，但也總有記憶如雙峰般永存，在民族的集體意識裡，化作山海與共的鄉愁。

　　潮聲漸遠，山影漸近。那雙奶山的俗名，在晚風裡輕輕搖曳，像一句被時光泡軟的情話，說著人與山海的千年糾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