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少 華:茶

　　從小喝茶。茶湯牛飲口中，生津解渴，但感覺有些苦。

　　第一次知道品茶，還是30多年前，與一位老行長的相交。那時我在一家銀行工作。

　　老行長初來乍到我們單位任職。第一次見面，他給我泡了一杯茶。當幾片碧綠的葉子，放入透明的杯中，用開水一沖的時候，老行長似乎要考我一樣，問我看到了什麼，我疑惑地說：“不就是茶葉和水嗎？”老行長笑了笑，拿著手中的杯子說：“你看，茶在泡的時候，肉眼可見茶水的清澈，君子要像茶水一樣清清白白做人。品茶，就要有著茶的高潔。”

　　老行長來自茶鄉，嗜好喝茶。來的時候，什麼都沒帶，唯獨帶了一套茶具和幾包茶葉。平日裡，他以茶會友，常邀上三五同仁、好友圍坐論道，休息時，家長裡短，國際國內，無所不涉；上班時，工作思路，發展願景，直抒胸臆。人到茶溫，人來茶暖。老行長濃厚的鄉音和舉手投足間散發出的茶的芬芳，常常給人靈光乍現的感悟，讓我平凡的人生多出了一種陽光的味道。

　　有茶相伴，大家鉚足了勁幹活，枯燥單調的工作在氤氳的茶香裡被過成了達觀詩意的生活，

　　老行長是落實政策返回到工作崗位上的，“文革”時因所謂的歷史問題被開除回原籍務農。當我們為他目前安排的職務比他被開除前的職務還低而鳴不平的時候，老行長也不言語，只是用滾燙的開水沖泡著壺中的茶葉，但見茶葉上下翻騰，緩緩舒展，千姿百態。老行長說喝茶其實就是兩個動作，拿起、放下。人生沉浮，猶如一盞茶水，可上可下，沉時要坦然，浮時要淡然。和老行長在一起，你能感染到來自他骨子裡的那份獨有的執著與情懷。

　　有一段時間，有些地方公款大吃大喝、鋪張浪費講排場的現象比較嚴重。老行長不為所動，他倡導清廉之風，以茶代酒來待客，口裡常念叨“茶淡更顯人情濃”“茶亦醉人何必酒，清茶一杯也醉人”。單位開會或開展集體活動，也是簡約清廉的“茶話會”“茶拜會”。

　　老行長的清廉質樸，招致了一些人對他的不滿。許多話說得還很難聽，連我們都聽到了。但老行長置若罔聞。他常常一人得幽，獨酌香茶，讓清澈的茶水流入口中，蕩滌心田。

　　老行長和我私下聊道，一個人的人生演變或許就是從一餐飯、一條煙開始的，悟茶以靜心，才能拒絕浮躁、保持穩重、不丟根本。

　　說實話，老行長開始給我說這些話的時候，我認為他是小題大做，是說教，雖然表面點頭，但內心其實並不認同。直到兩年後，與他同級的幾個同僚和上面的一位領導因為經濟問題鋃鐺入獄時，我才如夢方醒。

　　老行長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未吱聲，陰沉著臉，一個勁喝茶。坐了許久，忽然起身，當即在辦公室揮灑筆墨，行雲流水寫下一幅“一杯清茶問今古，兩袖清風為蒼生”的書法。這時，我才真正體會到老行長以茶清心、養性，看淡世事，放空身心的妙處。

　　杯裡乾坤大，壺裡日月長。反腐倡廉，茶乃其中一劑“良藥”。

　　後來，我還有一段廣東工作的經歷。大家都知道，廣東人愛喝茶，無論大街小巷，茶香就像一個四處飄蕩的精靈，如影隨形。我工作的地方，街面上有許多茶葉店，那天為買茶葉，不知道怎麼就偏偏走進了這家叫“茗香閣”的茶葉店。店內有綠茶、花茶、紅茶等各類茶葉，品種甚多，琳琅滿目。店主姓郭，約五十多歲，見我進店，並不急著做生意，只是讓我落座喝茶。我輕抿一口：“苦茶？但品來清香。”郭老闆微微點了點頭。在廣東喝鐵觀音、紅茶者多，喝苦茶的少。苦與香，是一種多麼巧妙的結合。

　　那時我一個人在廣東，每天下班後，無處可去，茗香閣就成了我憩息閒坐的地方，一來二去就和郭老闆混得很熟了。郭老闆和我以茶示禮，品茶暢敘，常常是一壺香茗把盞中，絲絲幽香沖淡浮塵，潤澤心靈，超塵脫俗。

　　人有三醉，酒醉、煙醉和茶醉。茶醉是最厲害的。茶能喝到醉，即入了境界。

　　又是一次茶醉，郭老闆敞開心扉，打開了話匣子。他開頭一句“曾經我連喝茶的資格都沒有”的話，令我愕然。原來郭老闆曾經為官，四十歲不到就成了某省最年輕的一名副廳級幹部，最終卻因沒有把握好自己，栽了觔斗，而茶是得天地之精華、鍾山川之靈秀的自然天成之物，只有品行端正、具有節儉美德之人適宜飲用。出獄後，他來到廣東開了這麼一家茶葉店，目的就是想修身養道，反省自我。

　　茶香裊裊，馥郁襲衣。泡茶時，有一道工序叫洗茶。郭老闆邊為我示範，邊說這是要求我們學會洗掉內心的浮躁和污濁。

　　接過他給我倒的一杯茶，品了一下，他問我品出了什麼，我說清甜醇香，他說喝茶不僅聞香識味，而真正論而道之，得講究一個“悟”字。品茶的過程就是收斂慾望、沉澱思緒的過程。茶香是泡出來的，人品是修出來的。

　　我們邊聊邊品，品味四季蘊味，品淡人生精彩。經常茶過三巡，郭老闆就要倒掉重沏換新，並借茶喻事：“不執于苦，不執于樂，不悲過去，不貪未來，人生後浪推前浪！”然後，指著眼前的茶葉說：“擇茶、選水、配器，決定權在自己手中。人心非琴鏡，不可能心無一物，了然無塵，要認清自己、把握自己。”郭老闆說苦茶的茶湯入口，口中流轉的是份濃厚的感動，味苦卻是甜。他喜歡苦茶，是因為他珍惜甘甜。

　　我非嗜茶之人，更非懂茶之人，但喝茶之種種，包括飲茶、品茶、賞茶、茶藝、茶道等，我均感興趣。茶裡人生，郭老闆歷經歲月的滄桑，感悟到了生活的真諦。

　　和光同塵是境界，幽蘭滿懷是境界，煮茶烹茗也是人生一味。幾十年下來，我嘗試過毛尖的純嫩，領略過碧螺春的沁香，品味過龍井的清洌，沉醉于普洱茶的醇厚和黑茶的悠遠。祖國大江南北的茶幾乎都被我嘗了個遍，但還有一種“茶”沒有喝上，那就是民間常說的被紀委、公檢法部門“請喝茶”。 數十載金融和經濟管理工作，我放過貸款，批過費用，審過項目，管過物資。自律如茶，品茶入心。

　　“歷盡艱辛成極品，自甘恬淡散清香”。平淡的水，融進數片簡單的茶葉，就成為茶；平常的生活，有了一顆茶一般恬淡自如的心，就有了一份淡泊如茶的人生。廉如深山幽蘭，不言自芳；欲似長堤螻蟻，無孔不入。心中有一片桃紅柳綠的明媚，才能靜心品茗甘甜的清廉茶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