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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強:海未竟,山如岸

2025年12月30日 23:42 稿件来源:菲律賓商報   【字体:↑大 ↓小

稿件来源:菲律賓商報

2025年12月30日 23:42

  最後的霧漫過泉州灣。那個終將與鹹風鹽雨融為一體的魂靈,正化入永恆。在最後的清醒中,他看見的,是自己初抵泉州的那個平常午後。

  鹹腥的風如命運之手,拂去他從永春深山帶來的最後一縷草木氣息。晉江口的白光與石獅碼頭的聲浪滾燙澆下。這座名為“刺桐”的城,以潮汐般無情的韻律吞吐眾生、貨物、信仰與無言的傷痕。那一瞬他徹悟:自己尋覓半生的踐履之地,從不在幽深殿宇,而在這山與海彼此撕扯的鋒刃之上。

  他本由中原文化滋養。在那裡,時間是完整的、可期的。此地卻不同。信風吹拂的土地上,海是時間炸裂的碎片——是帆布在颱風中迸裂的嘶吼,是晝夜不息、抹去又重寫一切的潮水。一種拒絕恆常的永恆塗改。

  這蠻荒的節奏撞擊著他以半生自律砌就的內心城牆。故土文化教人築一座堅固的城池,而海洋文明演示的,是城池如何在風暴中傾頹,以及人們如何在瓦礫旁沉默地開始捆紮下一艘船,一次又一次升起风帆。

  他見過蟳埔女子髮髻上搖曳的春花,也見過惠安女肩頭沉穩如山的石條。這不是簡單的“美與力”,而是在極致張力中達成的生存詩學:你必須在不穩定的甲板上,同時攜帶花朵與壓艙石。

  他們的哲學粗礪如礁石:“風雨越大魚蝦越貴。”這不是勵志格言,而是關於毀滅與創造的赤裸算式。豐饒只孕育於毀滅性的混沌之中。生路,必須用舵、用性命,在絕境的怒濤裡犁開。

  然而,他心底始終盤踞著一個未竟的念想:下南洋。三次籌劃,三次擱淺。那未能成行的航路,沉澱為心底一道幽暗無聲卻永不乾涸的海溝。他後來領悟:“未竟”或許不再是遺憾,而成為了一種主動選擇的生命狀態。有時,“不去”比“去”更需要勇氣,它意味著認領眼前所有具體而沉甸甸的現實,並在其中確立意義。

  渡海,即道場。

  當戰亂與瘟疫乘著傷船而來,人群驚惶湧向內陸的山丘——那是對穩固“山”的本能尋求。他整了整衣衫,轉身逆著人流,走向海邊。

  在這裡,抽象的言說變得蒼白。一位剛失去獨子的惠安老嫗沒有嚎哭,就著煤油燈,用龜裂如礁石的手將破漁網織補成一張新網。“人沒了,海還在。飯,總歸要吃。”這裡沒有“為什麼”,只有“然後呢”的行動。

  另一位自己高燒顫抖的船主將僅有的藥丸推給更年輕的夥計。“桅杆斷了還有槳;槳折了還有一雙手。人,才是船最後的壓艙石。”這並非英雄宣言,而是絕境中浮出的最質樸倫理:生命的價值在於對其他生命的承托。

  他們以沉默而堅決的動作,演繹了何謂於動盪中持守內心的秩序。這不是在書齋思辨,是在肉體與精神被命運反覆撕碎又重聚之後,對世界“不圓滿”本質的徹底接納,與一種無聲的蔑視。他們不與命運爭辯,用下一頓飯、下一張網來回答。在這裡,行動本身成了最深刻的哲學,生存與抗爭本身成了最崇高的意義創造。

  橋:為了連著

  災厄暫退的春夜,與故人對坐於洛陽橋頭。月光如銀,將長橋洗練成一條安臥於時間河床上的靜默巨獸。

  我們說起了這片土地的精神圖騰:東西塔如思想標杆指向蒼穹;洛陽橋則是渡人渡己的路徑,緊貼塵世波濤。這正是此地精神的兩極:向上的超越渴望,與向下的普遍關懷。

  話題轉到吳文季,那位寫出“世間溜溜”明媚情歌、一生卻黯淡如海中孤礁的歌者。“你看,”友人輕點朦朧橋影,“這橋建了又垮,垮了再建。這人心裡苦比橋下百年淤泥還深,可流出來的,卻是讓千萬人心頭一暖的明亮調子。”

  這橋的意義,不只是為了走到對岸,更是為了“連著”——連斷裂的過去與未測的將來,連此岸的堅守與彼岸的遠航。

  此言劈開迷霧。汪大淵在空間的迷宮中航行,尋得地理的“花明”。而他,如織網老嫗,如無數無名者,是在時間與命運的迷宮裡,進行更艱辛、常更無望的摸索。那三次“未成”的南洋之行,是生命畫布上顯眼的“留白”。然而這“未完成”本身,是否恰恰以另一種更沉靜、更堅韌的方式,成就了精神性的“完成”?

  出海的汪大淵用足跡丈量了世界的廣度;守城的他,則以一生的“未竟”與堅守,測定了文明的精神深度與那沉默的韌性。這奮鬥的過程本身即是終極意義,不息前行本身便是最莊嚴的抵達。我知曉漫長黑暗的盡頭可能並無光明,但我仍選擇燃燒此身,成為深淵裡一束光,或岸上那盞明知可能永無歸舟、卻依舊長明的燈。

  總觀:不動之岸

  最後的時光裡,他形銷骨立,宛如被億萬年的風浪淘盡一切鬆散,只餘最堅硬的礁核。某日黃昏,一種超越此身的視角自生命深處升起。

  在這“總觀”的視野下,他同時看見了將名字鐫入汪洋的汪大淵、修築長橋的蔡襄、譯經的拘那羅陀,以及所有曾在此地登場、謝幕、掙扎、閃耀又歸於寂滅的靈魂。個體生命不過是歷史長河中的一粒微沙。於這終極的回望中,他徹悟了離開淨峰寺時詩句的真義——“我來為植種,我行花未開。豈無佳色在,留待後來人”。

  這座城,是用茶葉、瓷器、絲綢、鮮血、汗水和望鄉淚澆築而成。它從不許諾圓滿,只提供最嚴酷的角鬥場與最自由的航線。無數無名的“他”與“她”,以遠航探索的野心與歸來堅守的決絕,共同塑造了這城市的魂魄——那是一種駛向未知深淵的無畏魄力,與另一種在深重苦難中深深紮根、並要開出花來的驚人耐力,二者悖論般卻又牢不可破地結合一體。

  他終於領悟。山與海在此達成最終的和解。

  那未能實現的三次遠航,從非缺憾,而是命運將他更深釘在這片土地上的精神鉚釘。海洋的“盡頭”,從來不是地理意義上的彼岸,而是如同“山嶽”一般,在無常波濤與歲月洪流的沖刷之下,於內心深處最終確立起來的、不可撼動的精神基石。

  他安然合上雙眼。那永恆的靜默不再令他畏懼。悲欣交集,因為他已全然知曉:自己與那遠航的汪大淵、那建橋的蔡襄、那織網的沉默老嫗,與所有曾在此地搏鬥、絕望又再度希望的靈魂一樣,終究都已匯入這浩瀚無垠的生命交響,化為一個確鑿存在過、永不消逝的音符。

  而那永恆湧動的海洋,將會繼續運送這一切——光榮與夢想,淚水與鹽粒,未竟的、如同愚公移山、精衛填海、夸父逐日般浪漫而執拗的遙遠航程,與那在潮汐中巍然不動的、精神的岸岩——送往所有的黎明,與所有的彼岸。

  生命的彼岸不在遠方。它就在於,將每一個“未竟”的當下,活成“不動之岸”的修行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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