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亞鴻： 追憶「臥人」朋友

　　前些天，整理我收藏的郵品時，看到張嘉濱寄給我的幾枚紀念封、賀年明信片等，不禁回憶起這位“臥人”朋友。

　　“臥人”是他為自巳取的號—他是個只能臥躺在床上的人。1967年8月的一天，他走出家門上街，不幸被“文攻武衛”的一顆罪惡流彈擊中腰椎，經掄救雖死裡逃生，卻從此癱瘓在床。那年，他是一個剛19歲的天真活潑的中學生。

　　他其實是一個中菲混血兒。父親十幾歲隨祖父到菲律濱，後來娶了一位菲律濱妻子，並將她帶回國。在他母親懷孕後，他父親又去了菲律濱，並且一去不復返，從此杳無音訊，留下出生後的他和母親、祖母艱難度日，從小，命運對他便十分殘酷。

　　遭此厄運，他曾絕望過，消沉過，但想起相依為命的母親，他堅定了活下去的勇氣。然而，他畢竟還年輕，生活才剛剛開始，總不能一輩子就這樣躺在床上無所事事。他從小喜歡美術，愛畫畫，初中時，他的一幅水彩畫還被選送參加世界少年兒童畫展。幾經思考，他拿起了畫筆，畫山水，畫花鳥，畫人物。可是不久他就覺得，美術創作需要生活源泉，包括外出寫生，他卻不具備這些條件。於是，他把主攻方向轉移到書法篆刻，托人買來許多這方面的書，以及刻刀、石頭，琢磨起篆刻，刻了磨，磨了再刻……功夫不負有心人，他的篆刻作品形成了自巳的風格。他的篆刻、書畫作品在海內外幾十家報刊雜誌上發表，參加過省、市乃至全國和國際性展出，多次獲獎。許多港澳台同胞、海外僑胞慕名求其篆刻、書畫作品。他曾為聶榮臻元帥、楊成武將軍、冰心老人、陳景潤、賀敬之、魏巍、張海迪以及菲律濱前總統拉莫斯等國內外知名人士鍥印。他這種身殘志堅、自強不息、自學成才的精神和事跡受到社會各界的關注和鼓勵。楊成武將軍曾為他題詞：身殘志堅，自學成才。張海迪送給他一部輪椅，泉州市政府授予他為“自強模範”，民政局、殘聯在生活上給予他一些補助。

　　我和他結識於上世紀80年代。我喜歡集郵，他也喜歡集郵，在一位郵友的帶領下，我登門拜訪他。也許是同齡人，又有共同愛好，我們很談得來，從此成了好朋友。

　　這次拜訪，我看到他的生存環境是那樣差：他住在一座老屋一間昏暗的小房間裡。房間裡只有一張床、一張桌子、一塊長板凳及一個小書架，剩下的就是床和長板凳之間窄小的過道。床上除了他躺著的地方外，全部堆滿書籍、報刊、畫稿，床頭則被各種印石、刻刀、紙筆所佔據。他光著上身，下身蓋著被子。我發覺他的手上、手臂上傷痕纍纍。他就是在這樣的條件下，側臥在床上，用一雙能動彈的腕臂，創作出一幅幅書畫，鍥刻出一枚枚精美印章的，這需要多麼堅強的毅力，又必須付出多大的心血呀！作為同齡人，我同情他，但更多的是佩服他。

　　此後，有空我經常去看他，有時工作忙較長時間未去，他會打電話給我說，怎麼那樣久不來了？ 他為機關單位、社會團體設計了很多紀念封，送了一些給我。我出差到外地，看到紀念封或明信片，除了為自巳買一套外，總要多買一套寄給他。我請他為我刻了一枚印章。刻好後要給他錢，他不高興地問，我們是不是朋友？ 我就不再強給。但每年春節前，我總拿點錢裝在信封裡，到他家侍要離開時塞給他，說你買點自巳喜歡的東西吧，別跟我客氣，他倒是收下了。

　　由於長期臥床、不見陽光，骨質疏鬆、褥瘡，甚至心臟病長期折磨著他。1993年，他的慈母去世，他的生活便由母親領養的妹妹及妹夫照料。1995年他曾因心肌梗塞住過醫院。面對這些痛苦和打擊，他都頑強地挺過來了。他告訴我，他最擔心的是老屋被拆遷，因為他經不起折騰。

　　2003年6月，他又因骨質疏鬆引起股骨骨折住院。因病況複雜，治療難度大，需要一筆巨額的醫療費，幸蒙社會各界及菲華各界踴躍捐款救助，幫他度過難關。大家都為他慶幸又挺過了一關。

　　12月中旬的一天傍晚，我在下班路上，手機鈴響了，是他打來的，問我能不能去他那裡一趟。如果是平時，我可能立即就去。可那幾天我正忙著搬家，便問有什麼急事嗎？ 他吞吞吐吐地說，急事倒沒有，就是想同你聊聊。我說，那好，等我搬好家一定去。

　　新年將至，那天晚上我特地寫好一張賀年明信片準備寄給他。過了幾天我搬好家，誰知笫二天便傳來他因心肺功能衰竭猝然辭世的噩耗。據說，前一天晚上他還在作畫。我內心充滿自責，後悔那天沒有去看他，他一定有許多話想對我說。我總覺得他對死神將至有預感，想同我作最後告別。我卻讓他的這一希望落空了。天堂沒有住址，我準備寄給他的明信片也成了永遠寄不出的明信片……

　　如今，他辭世己將近20年了， 清明節即將到來，謹以此文寄托對張嘉濱兄的哀思。(2023年3月22 日)